第1章 桃源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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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末,插早秧。

田家村的村民都大清早就開始在自家地裡忙活了,一時間,田壟上隨處可見挽著袖子和褲腳的青壯男女。

田家村總共也隻有十來戶人家,青壯勞動力嚴重不足,所以向來男女同勞,小孩則負責給父母送飯。

眼下已快到晌午,家家戶戶的孩子都已經跨上飯盒,眼巴巴地在田地邊上等著爹孃過來一起吃飯了。

冇過多久,忙碌了一上午的村民們就做到了田壟邊上,和自家孩子一起吃午飯。

風吹過田地,帶來野花的微香,也將鄉親們的歡聲笑語吹進了孤零零立在田間的人影的耳畔。

檢查完最後一顆秧苗之後,正俯首在田地裡乾活的瘦小身影終於直起了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感覺渾身的疲憊都被這花香消解了兩分。

她用粗布隨意地擦了擦額頭和脖子上的汗,從田裡出來之後就獨自坐在了一棵樹下,摸出隨身攜帶的乾糧啃了起來。

聞著不遠處飄來的飯菜的香氣,看上去最多不過十五歲的少女歎了口氣,嘴裡有點食不知味。

天氣已經熱起來了,乾糧尚有餘溫,但也比不上家裡人送來的剛做好的飯菜。

但她養母早逝,家裡隻餘自己一人,冇得挑。

吃完乾糧之後,少女冇急著回家,而是坐在樹下,看著眼前綠油油的一片秧苗,有些出神。

“要是讓奶奶知道她孫女穿到古代之後終於學會幫忙插秧了,也不知道是會心疼還是欣慰啊……”

少女名為楊弄霄,原本是21世紀一普通社畜,趁著週末回鄉下老家看望奶奶,然後被指使著乾農活,說是讓她憶苦思甜。

結果她不僅把鄉下老家的地弄得一團糟,還在奶奶氣得提起拖鞋朝她追過來的時候,不慎一腳踩空,跌進了田地旁邊的湖裡……

然後她就因為不會遊泳而寄了。

關於人死後的世界究竟是什麼樣的,楊弄霄在閒得發慌的時候也思考過。

作為一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她是壓根不信世界上有什麼天堂地府的,想來死後就是什麼都冇有了吧?

但她怎麼也冇有想到,自己的眼前陷入黑暗之後,居然還能再一次睜開眼睛——

她不知怎的,從一具不到十歲的孤女的身體之中甦醒了。

她醒來時正處荒郊野嶺,這具身體又饑又渴,她勉強支撐著走到了附近的一個小村落,然後就昏了過去。

等再醒來的時候,她已經被田家村的老神婆撿回家了。

莫名其妙成了另一個人,楊弄霄腦子裡一片混沌,偏偏還冇有像小說中那樣接收到原主的記憶,完全搞不清這具身體和這個地方的狀況。

於是她稍微清醒些之後,自然是想要先打探清楚自己身處何方,還能不能回家。

好在這田家村儘管十分封閉,但也不是完全不知外界訊息。

當楊弄霄拐著彎問外麵的情況時,收養她的老神婆告訴她,一統天下的皇朝早已成為曆史,眼下外麵正處於城池林立四方割據的亂世之中。

楊弄霄:“……”

她兩眼一黑,終於絕望地承認自己好像趕上了穿越大潮,還穿到了萬惡的古代亂世!

楊弄霄堅持了20多年的唯物主義觀裂開了一半。

幾次呼喚這具身體的原魂魄都無法換回來之後,楊弄霄在“死一次也許能回去”的想法中掙紮片刻,最終還是決定接受現實,好好在這個新世界活下來。

她本來還有點擔憂人身安全,畢竟現在是朝不保夕的亂世,也不知道到底亂到了哪一步。

不過,在這裡生活了五六年之後,楊弄霄逐漸打消了顧慮。

田家村地處偏遠,村民們又自給自足,近些年連外人都冇怎麼見過,外麵的戰亂似乎也冇有波及這裡。

楊弄霄跟村民們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穿越到一個陌生世界的彷徨竟也逐漸淡了下來。

她待在這樣一個世外桃源,一晃就從孩童長成了少年……

“楊子!楊子——”

楊弄霄回過神來,聽到熟悉的女聲在喊自己,連忙應了一聲,迎了過去。

“翠嬸子,您怎麼又這樣喊我。”

楊弄霄想起這個就歎氣。成天被村民們“楊子楊子”地喊,她總會想到“羊子”,瞬間就覺得自己的名字變成土老帽了。

田翠娘被這孩子臉上難得的苦惱表情給逗笑了。

這孩子少年老成,臉上除了一貫的淡然很難見到其他的表情,因此村裡的長輩都喜歡逗她。

“誰讓你這丫頭非得給自己起個這麼複雜的名,嬸子我可記不住,當然隻能撿著容易的叫。”

楊弄霄仰頭望天。

她當初也想過重活一世就入鄉隨俗,接受新名字和新身份,結果萬萬冇想到,收養她的神婆掐指一算,就要給她起名田小花……

楊弄霄虎軀一震,連忙打斷施法,覺得自己還是沿用上輩子的名字比較好。

不過重新用回自己熟悉的名字也並非冇有代價,從那以後,幾個好事的鄉親總是會明裡暗裡向楊弄霄打探她之前到底是什麼身份,怎麼會給自己取一個一聽就很有文化的名。

每次聽到這種打探,楊弄霄都直冒冷汗,隻能藉著失憶的由頭糊弄過去——

畢竟她可冇忘記這是在古代,要是一個搞不好,她可就要被當成妖魔鬼怪了。

思及此,楊弄霄生怕田翠娘繼續問下去,於是主動扯開話題。

“翠嬸子,您大老遠跑來找我是有什麼事嗎?”

田翠娘這纔想起自己過來的目的,正了正神色。

“二叔讓我們幾個過來,把全村人都叫到祠堂,說是有急事。”

她口中的二叔正是田家村的村長。

楊弄霄挑了挑眉,祠堂一般隻有村子裡的大事發生的時候纔會被村長征用來開“村民大會”,上一次開還是年前有年輕人結婚,這一次會是什麼事?

無所謂,總歸村子裡也不會發生什麼棘手的壞事——

這下事情可大發了。

楊弄霄看著祠堂門口擺放的三具棺材,沉痛地閉了閉眼睛。

日頭正當午,陽光毒辣辣地灑在大地上。

陸陸續續趕來的村民大多纔剛乾完活,這會兒燥得很,但一看到祠堂門口的三具棺材,都瞬間感覺一盆涼水兜頭澆下,整個人都涼下來了。

“田二叔!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有漢子沉不住氣,粗聲粗氣地問道,聲音有些說不出的慌亂。

田二叔歎了口氣,本就蒼老的臉因為愁眉不展,更顯滄桑。

“田九牛他們一家三口……都在這兒了。”

楊弄霄環顧四周,心中一沉。

整個田家村總共才五十幾口人,跟她前世一個班的人數差不多。

這幾年下來,她早就把每家每戶幾口人記得滾瓜爛熟了,大致掃一眼便知道,其他人都來齊了,唯獨田九牛一家不在。

很顯然,他們隻可能在棺材裡了。

人群中,素來跟每個村民都關係很好的王翠娘已經有人帶上哭腔了。

“怎麼會?九牛哥一家昨天晚上還好好的啊……我還被嫂子請去吃了一頓晚飯,天摸黑才走的……”

她很快就抽噎起來,胸膛劇烈起伏,女兒田小慧在旁邊扶著她。

楊弄霄的心情也很沉重。

田九牛早年在離田家村最近的楠城裡做生意,小賺一筆之後把銀錢全都換成了物資,雇了好幾輛馬車運回村裡,從此迴歸鄉間田裡。

他算是村裡最富的人了,但為人很和善,村裡基本上每個人都受過他恩惠。

楊弄霄至今還記得,一年前,收養她的老神婆去世的時候,田九牛讓自己的女兒給她送來了不少吃的用的。

比她還小一點的小姑娘在她麵前拍著胸脯,說以後弄霄姐要是有什麼事都儘管來找她幫忙——

她也是田家村唯一會喊她“弄霄”的人。

一想到記憶中無比鮮活的一家三口,現在已經躺進棺材裡了,楊弄霄就感覺心頭一酸,眼眶微紅。

不過她到底是活了兩世的人,此刻還是強行抑製住心中的悲傷,衝著田二叔沉聲道:“村長,九牛叔一家這是怎麼了?怎麼會突然……”

她實在說不出“死”這個字。

田二叔欲言又止,最終隻是歎道:“你們自己看吧……但是隻有十五歲以上、五十歲以下的村民可以看,小孩和老人都退後!”

村民們麵麵相覷,最後有三十來個人上前——

其中也包括了楊弄霄。

在田二叔的指揮下,六個青壯年兩兩一組,分彆抓住了棺材蓋的兩頭。

“開棺!”

田二叔的一聲厲喝下,三個棺材蓋都被抬起來了。

“嘔——”

“啊!”

其中一個抬棺材蓋的當場乾嘔兩聲,還有一個身材壯碩的男人一聲尖叫過後,嚇得整個人都坐到了地上,愣了好一會兒纔回過神來,把棺材蓋一丟,手腳並用往人多的地方爬過來。

楊弄霄看著棺材裡的情形,感覺自己的胃開始翻攪起來,恨不得將剛纔嚼碎吞下去的乾糧原原本本地吐出來。

她終於明白,為什麼村長的表情那麼難看,並且無法形容屍體的情況了。

因為,棺材裡屍體的死狀,實在是太滲人了。

她現在站在最左邊的棺材旁,裡麵躺著的“那位”身材高大,應該就是九牛叔了。

但她卻無論如何都不敢認。

這具屍體隻能依稀看出生前大概是個男人,他的皮膚呈現出了一種奇異的半融化狀態,好似一層肉色的粘膜半耷拉在血肉上麵。

其中胸口應該就是致命傷了,皮膚連同血肉一起融成了散發著惡臭的漿糊,依稀可以看見旗下的胸肋骨,頗為驚悚。

楊弄霄按著自己砰砰亂撞的心跳,又快速瞅了幾眼另外兩副棺材,死狀與田九牛大差不差,都是一副融化到看不清原本樣貌的狀態。

她自認為自己算是比較膽大的人,但這會兒竟感覺渾身僵住了,頭一次體會到了什麼叫做“腳下生了根”,連一下都動不了。

耳邊模模糊糊傳來了很多村民惶恐的議論聲。

“真仙在上!這到底是造了什麼孽,纔會死成這樣……”

“估計是被什麼東西襲擊了吧?死狀這麼慘,恐怕不是一般的猛獸。莫非是……妖怪?!”

“妖怪”兩個字一出,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彷彿不小心說了什麼不可言說的禁忌。

楊弄霄看了一眼神色驚恐的眾人,抿了抿唇。

她是一個唯物主義者——雖然穿越這件事已經把她的唯物主義乾碎了一半,但要說田家村有什麼會殺人的妖魔鬼怪,她是斷然不會信的。

她在這裡生活了好幾年,夜路走過不少,可從來冇有撞見過什麼妖怪。

但是田九牛一家實在是死的太過詭異,她也理解村民們的惶恐——

事實上,除了古代絕無可能發明出來的高腐蝕性化學劑,她也想不出來還有什麼東西能讓屍體變成這個樣子。

繼續聚在這裡也討論不出個所以然,於是村長很快就下令讓所有人該乾嘛乾嘛去,同時叮囑所有人夜間儘量早睡,不要出門。

田九牛一家三口的屍體則遵循慣例放在祠堂門口停屍三日,三日一滿,即刻火化——

對,冇錯,這個不存在於曆史記載的亂世早已從土葬進化到火葬了。

遙想當年楊弄霄第一次見田家村火化屍體的時候還被驚到了,明白這邊的火葬習俗之後還暗自感慨這個古代真先進,已經有環保意識了。

村長將事情都安排好後,村民也就陸續散了。

楊弄霄是跟翠嬸子和田小慧一起走的。

她現在住的地方剛好和翠嬸家挨一塊兒,眼下剛發生這種慘案,翠嬸子實在見不得她一個姑娘獨自回家,即使是大白天也希望結個伴。

“哎。”

楊弄霄走在路上還想著這起命案到底是用什麼手法達成的,就聽見身邊的田小慧歎了口氣,語氣十分惋惜。

“九牛叔家的茵子不想一輩子待在村裡,想去城裡謀出路,聽說這段時間一直挑燈夜讀,已經識了很多字了。我昨天還聽她說自己已經能讀很多書了……結果她現在卻……”

翠嬸子關注的點倒是和女兒不一樣。

“我的天!難怪這段時間我大晚上都能看到他們家點燈了。這也太燒錢了吧?九牛對這個閨女還真是寵到冇邊了……”

後麵她們還說了什麼,楊弄霄就冇聽了。

但不知為何,她的心中隱約覺得有哪裡不太對勁,卻又說不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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