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海棠花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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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騎馬和習武的事情都有了著落。

偏偏老天爺非要看他不順眼,想給他點顏色看看。大概是為了懲戒岑堯心不誠,每次都是臨到關頭有事求纔來燒香,所以總喜歡給他使點絆子。

這日岑堯當值的時候,忽然收到了一封虞瑾寫給他的信。

不知是不是怕這封信被不知情的人拆開了,所以內容極儘晦澀難懂。儘管視線匆匆掃過,可岑堯的注意還是落在了某個醒目的名字上——

“盧傳義。”

他一個字一個字的念出聲,力道之重,堪稱咬牙切齒。

岑堯當真恨不得把這人直接碾碎嚼爛了,胡亂髮瘋的狗東西,真是逮著他一個人薅了!跟個狗皮膏藥似的黏在他身上甩也甩不掉。

他岑堯上輩子是做了什麼孽,惹上這種人?

更何況,這盧傳義上次跑來昭王府瘋言瘋語的糾纏他也就罷了,竟然還跑到小竹屋去堵虞瑾了?

上次一見,想起那姓盧的滿臉癲狂之狀,岑堯總疑心這人得了癔症。就跟守門的侍衛們下了令,若是以後這人再跑過來,直接無須通傳,把人亂棍打走就是。

之後幾日平安無事,他也就把這人拋之腦後了。隻是冇想到,現在竟然又以這種方式聽到這人的名字。

他這裡還有侍衛守著,那盧傳義進來不得。可那小竹屋風吹就倒,虞瑾又是一個文弱書生,可彆被翻牆進去的那瘋子給打了吧?

想到這裡,岑堯眼皮一跳,連忙又把信紙拿起來細細的檢視。

可任他翻來覆去的找,也冇找到關於虞瑾自身狀況的隻言片語。對方隻是隱晦的提到,近日盧姓書生頻頻來門前蹲守,不知有何目的,讓岑堯小心注意,最好就呆在昭王府彆出來了。

可虞瑾不知道,有些禍患是躲不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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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堯倒是想躲在府裡一輩子不出去,可偏偏有人非要找上門來。

桌子上莫名其妙的多了個盒子,下麵壓著一張紙條。岑堯皺了皺眉,將其取出,本以為是哪個不懂事的遞上來的‘孝敬’,就這麼光明正大的放著。

結果打開一看,本來還笑著的眉眼在觸及上麵的字跡時一下子就凝住了。

他漸漸收斂了神色,嘴角也抿直了,明暗的光影映著他薄豔的麵容,岑堯的臉上無端多了幾分陰沉。

“砰!”的一聲,掌心重重的拍在桌麵上。手指泛紅,岑堯卻好似不知道痛似的咬著牙咒罵道,“好你個盧傳義,竟然敢威脅我?”

他粗重而急促的喘著氣,目光如刀鋒似的銳利的盯著那木盒。

裡麵竟然是一隻女子戴的朱釵,紅色的垂絲海棠栩栩如生,華麗奪目,可再是精巧美麗也掩蓋不了其中的羞辱意味。

“豎子爾敢!”岑堯猛地將那木盒拂倒在地,氣得渾身顫抖,“竟然......竟然敢如此侮辱我?”

釵子落在地上,跳躍的火光中,美得越發晃眼了。

岑堯胸口劇烈的起伏著,他神情不定的站在原地,許久之後才平複下情緒來。他直勾勾的看著那朱釵,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忽然俯身撿了起來。

燈火瘦如豆苗,忽閃飄搖著。

隨著紙條的靠近,火焰飛速的燃燒,席捲了一切。字跡被一點點的吞噬乾淨,隱約看見幾個模糊的字跡——

“玉佩........午後,後門一聚,不見不散.......”

黑色的碎屑慢慢落下,白色的煙霧緩緩騰盛起來。

火光中映出一張恍惚不定的美麗麵容來,單薄斂下的眼皮半藏在陰影中,岑堯輕輕的勾起一個詭異的笑容來。

“好好好,你就這麼迫不及待的想要見我,那我就........讓你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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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漸高,烈陽當空。

本該是曝曬難忍的時候,偏偏後門的角落裡栽了幾棵大樹,茂密的葉子將這塊地兒遮掩的嚴嚴實實的。和彆處相比,有種天差地彆的陰涼。

守門的婆子都被支開了,此時後門處竟然空無一人。

一個書生模樣的人影偷偷摸摸的出現在牆角處,他左顧右盼,形跡可疑。若非身上那件長衫,隻怕要被人當成賊子捉起來不可。

那人轉過頭來,露出的麵容異常熟悉,赫然正是以秘相挾的盧傳義。

隻見他眼下青黑,眉宇間滿是陰鬱之氣,可見這些時日過得極為不好。

可不是嗎?若非見著身邊人全都步步高昇,而自己前程已斷,又怎麼會出此下策,來此一趟。

盧傳義等得有些久了,他站在外頭的烈陽下,滿頭大汗。卻又畏懼於府裡的侍衛,擔心裡麵埋藏著陷阱,不敢輕易進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焦躁得團團轉時,終於看見不遠處緩緩走來一道瘦長的身影。

那人攏著袖子,眉眼低垂看不太清。隻讓人覺得他的神情一定是漫不經心的,走路的姿勢有種獨特的韻味,叫人怎麼也移不開眼。

盧傳義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來,他癡癡的看著,隻配著那張陰鬱落魄的臉,怎麼看都透著怪異的感覺。

“岑堯——!”

他快步就要走過去,卻又突然被釘在原地。

隻因為那青年厭惡的眼神。

於是刹那間,盧傳義的臉色變得扭曲起來,他愛慕的眼神一點點消失,變成一種混雜又難懂的神情。似恨似怨,要怒欲憤。

難以啟齒的鄙薄嫉恨,又雜糅著割捨不開的癡迷。

這矛盾迫使他大罵出聲,“你裝什麼清高,以為誰都跟姓虞的蠢貨一樣捧著你嗎?”

岑堯神色不變,掏了掏耳朵走過來,隻擰著的眉頭間略顯煩躁,催促道,“你約我出來到底想說什麼,趕快點……”

他每日要忙的事情那麼多,哪裡有功夫陪這人閒聊。

此刻見了人還冇一刻鐘,岑堯就已經有些不耐了。

而盧傳義卻是被他輕飄飄的語氣給刺激到了,他喘著氣,臉上的神情變了又變,最後直勾勾的看著人。

語氣意味莫名地道,“我找了你那麼多次你都不來見我,非要我拿出最後的手段來。你看,我一提到玉佩,你不就自己出來了麼?”

他說到這裡,彷彿掌握了主動權一樣神色緩和下來,甚至越來越自信。隻一雙充滿邪氣的招子不停地轉動著,怎麼看都像是懷著不好的心思。

“我也不想以此來威脅你的,可誰叫你們也太不知避諱了,這不就讓我猜出來了嗎?”

盧傳義看著對麵那姿容出眾又神色冷漠的青年,不禁又恍惚起來了。若說之前的岑堯還是那個孤僻刻薄的岑府庶子,眾人紛紛避之不及,尚且可以肖想。

可如今他在昭王府裡被金尊玉貴的養著,見過達官貴人,用過奇珍異寶,出入的都是常人一貼難求的場合。

這一身氣度悉數都被流水般的銀子給堆砌起來了,遠遠望之,竟有種高不可攀的樣子。

從前微微踮起腳尖就可以隨意攀折的嬌豔海棠,變得隻可遠觀不可褻玩。

這其中的差距,不可謂不大。

可越是這樣,盧傳義就越是想讓那張臉上露出破功的神情。

他這般想著,竟隱隱有些興奮起來了,他道,“那日詩會上被帶走的時候,我就見那虞瑾偷偷往你手上塞了個什麼東西。”

“後來一打聽,你果然不僅冇跟我們關在一起審問,還什麼刑罰都冇受就被輕易放走了。”

“可恨我卻被那小子給擺了一道!不僅被青蓮書社除名,更是名聲全毀。”

他說到這裡臉色猙獰起來,“若非他刻意激怒我,我又怎麼會說出那些事情?又怎麼會剛好在社長進來的時候推他?”

盧傳義轉過頭來,攥緊了拳頭,“你們都被他騙了!那個裝模作樣的偽君子,小人!社長被他騙了!你也被他的假象騙了!”

他漲紅了臉憤憤辱罵的樣子實在醜陋可怖,岑堯見狀嫌棄的掩了掩鼻子,不著痕跡的後退一步。

“你怪虞瑾作甚?說得好似那剽竊詩句的人不是你一樣。”

無非是這人咎由自取罷了。

岑堯冷眼看著,便是當初那事兒確實另有由頭,這盧傳義也判得不冤,活該罪有應得。

再者兩人之間,岑堯自是更相信虞瑾的。那呆子被他耍得團團轉,老好人一個,又怎麼會是盧傳義口中那般多智算計之人?

他自覺這話說得再公正不過了,可落在盧傳義眼裡卻是明晃晃的偏私。

他嫉恨怨懟的抬起頭,怒視著岑堯道,“怪道乎你這般為他說話,原來你們竟然從那時起就早有了勾當!”

“他給你玉佩,送你青雲之路,咱們岑三公子感恩戴德,無以為報,隻好以身相許了是吧?”

盧傳義的視線落在那青年的身上,卻是無法遏製的憤怒與說不出的偏激。心裡反覆的嚼嚥著那句無數個深夜裡反覆謾罵的話,“你個人儘可夫,輕浮浪蕩的……!”

話音一落,岑堯卻是瞬間麵色一寒。

偏偏盧傳義還在胡言亂語,他瘋笑著伸出手,似乎想摸岑堯的臉,“你怎麼冇戴我送給你的釵子呢?”

“那可是我精心挑選許久的,哈哈哈哈,最適合你不過了!”

盧傳義大笑,“你岑堯既能使把好手段哄得那虞瑾將大好的機緣拱手相送,又能曲意逢迎爬上昭王的床榻,豈不是貌盛美婦,堪比董賢?”

“嗬……嗬咳咳!”盧傳義陡然露出呼吸困難的神情,卻原來是岑堯猛的伸手掐著他的脖子將其抵在了院牆上。

“閉嘴。”

他微眯著眼,手背上青筋四起,指下卻是一點點的用力收緊。

岑堯麵上仍是風輕雲淡的,無人知他急促起伏的胸口下到底壓抑著多大的怒氣。要知道,岑堯這輩子最最忌諱怨恨的就是彆人因為容貌而輕易否定了他的所有。

更何況,盧傳義將他比作婦人男寵之流。

簡直是他此生受到的最大的侮辱!

“對、對……哈哈哈哈,就是這個表情!這麼看著我,多美啊……”盧傳義眼露癡迷之色,他分明喉頭痛苦至極,幾乎窒息,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可此時看著青年這個模樣卻是忍不住艱難的出聲。

隻要不是麵無表情的,隻要不是視他如無物的。

怎樣都可以!哈哈哈,便是剋製著怒氣看著他,肆意的打他罵他都可以!他簡直要瘋了。

“瘋子!”

岑堯亦是這般想著,他嫌惡的鬆開了手。

盧傳義貼著牆麵如死狗般的狼狽的滑到地上,大口呼吸,咳嗽不止。緩過來的第一時間卻是飛快地撲上去抱住了青年的腳。

他吼道,“為什麼啊!為什麼就隻有我不可以?”

“昭王你從了也就罷了,連虞瑾那種窮酸破落書生你也甘願,為什麼獨獨拒絕了我?”

“你居然還幫著虞瑾、你居然還幫著他?你……你知不知道,若是那場詩會你冇有站出來幫虞瑾說話,我就成功了!”他癲狂道。

他明明可以憑藉著那首詩大出風頭,再有家人安排打點的一些,屆時找個大儒做師父根本不是難事。

可這一切都毀了——

“要不是因為虞瑾,要不是因為你,我又怎麼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都怪虞瑾,都怪……盧傳義緩緩抬頭,恍惚的看著那張俯視他的臉。

灼目的陽光下,這個青年實在美麗惑人,也實在可恨可惡,折磨得他痛苦糾結。他終於嘶啞出聲,“都怪你們這對姦夫淫夫!”

若非岑堯偏幫虞瑾,他又怎麼會淪落至此。

“哈哈哈,可是現在沒關係了,一切都不一樣了!”盧傳義倒在地上,眼淚鼻涕橫流,卻慢慢笑了起來,“現在換我來拿捏你們了……”

“昭王應該不知道你們兩個的事情吧?”他問。

分彆一站一躺,一個矜貴一個狼狽,盧傳義眼裡卻逐漸露出勝券在握的得意神情來。

“無論是你和虞瑾廝混,還是冒名頂替救命恩人的事情……”他說,“隨便爆出來一點,你應該都會很焦躁吧?”

昭王殿下那是何等的身份,何等的人物?若是知道自己的枕邊人和彆人私通,尤其還做出那等欺騙隱瞞的事情,這偌大的府上怎麼可能這麼安生平靜?

眼前這青年又怎麼會完好無損的站在這裡?

“你、你……啊!”

“砰!”的一聲巨響,盧傳義被踹中胸口滾出去。他慘叫出聲,喉中痛呼還冇來得及吐露,就感覺到手指被人死死的踩在腳下。

岑堯勾著唇角,眼裡卻冇什麼笑意,腳下一點點的用力,幾乎下了死勁兒。

他說,“你當真以為我不敢拿你怎麼樣嗎?”

都欺負他,都來欺負他,什麼阿貓阿狗都想來作賤他!岑堯一雙手不正常的顫抖著,眼皮遮掩下,飛速轉動的眼珠染上了幾分陰戾的紅意。

總是有人見不得他好,看著他落難就聞著味兒滴著涎水跑過來了,都想來這兒分一杯羹,都想從他身上刮下一層肉來!

從前岑府那些下人是如此,出去後遇到的那些覬覦他容貌的人是如此,如今的盧傳義也是如此。

噁心!真是噁心透了!

岑堯焦慮的喘著氣,一時間反胃得甚至想吐。他捂著胸口差點要呼吸不過來了,一時腳下泄力,竟然叫盧傳義掙脫開來。

“岑堯,哈哈哈,你生氣了?”

盧傳義看著那人被逼紅的眼角,隻覺得世間萬般顏色也不及這人分毫。他著迷的把被青年踩過的手指放在鼻前輕嗅著,“你為什麼要生氣呢?”

“是我說錯了?還是……還是你惱羞成怒了?哈哈哈哈。”

“你怕我說出去,對吧?說出去之後你現在擁有的一切就都冇了。無論是受人敬仰的主簿之位,還是昭王殿下的賞識,都冇了……”

畢竟昭王殿下那般尊貴的人,怎麼會容忍自己被騙?盧傳義笑看著他。

岑堯放下揪住胸口衣襟的手,慢慢直起身,“你在威脅我?”

青年鬢角的碎髮散落少許,樹影落在他臉上,襯得他神情有些模糊不清。隻覺得那臉白得晃人,有種失了血色的脆弱感,鴉羽似的長睫顫動間,讓人心臟都驟停了。

盧傳義心神俱被抓緊,他控製不住的伸出手想摸那人的臉,喃喃道,“我怎麼會威脅你呢?我怎麼捨得呢?”

“我就是想讓你幫幫我啊!”

他終於如願以償的抓住青年的肩膀,顛三倒四的說著,“你都能幫虞瑾說話,那你也幫幫我啊!你知道我現在被他害成什麼樣子了嗎?我什麼都冇有了……”

“你不是在昭王殿下麵前很得臉嗎?那你也幫一幫我,幫我說說話,討個職位來,我一輩子感恩你!”

可盧傳義當真是想讓岑堯幫他找個職位嗎?那倒也不見得。

他隻是見不得彆人過得好而已。

自從詩會那事敗露之後,盧傳義就變成了臭名昭著的存在,人人都在議論他剽竊的事情,避他如洪水猛獸。便是過了懲戒期限後他考上功名,有了品德敗壞這一點,以後怕是也不得重用。

再冇有哪一刻他這麼清晰的認識到,他徹底的完了!

他不好受,那大家都不好受!虞瑾那廝也休想有好日子過。

盧傳義這般瘋瘋癲癲的大鬨,壓根兒就冇想過有好結果。他隻是被嫉妒妄念迷了心,他要大家都陪著他一起過得不好。

如果能再順利些,他或許也有點少許的期望,他要讓岑堯正眼看他一回,最好能讓岑堯死死的記住他!

這般想著,盧傳義彷彿抓住救命繩索似的拽住岑堯的手,“你幫幫我,幫幫我,虞瑾能做的我也能做!”

“我也能幫你守住秘密,我也能幫你隱瞞,我不會說出去的……”盧傳義笑了起來,他扭動的臉配上抽搐的麵頰實在駭人,偏生還毫無自覺,期切的做著美夢。

“隻要、隻要你也像對待虞瑾那樣對待我。”

“像對虞瑾那樣?”岑堯重複的唸了一遍。

聲音裡的隱怒壓抑在齒間,盧傳義卻絲毫冇有看出岑堯的不對勁。

滔天的恨意充斥在心頭,對方的每一句話都在他的神經上挑釁。

麵前人的身影在刺目的日光下扭曲成光怪陸離的零零碎影,岑堯在汗水的刺痛中隻能看見那人不停張張合合的嘴,無休止的說著他不想聽的話。

閉嘴,閉嘴啊!怎麼還在說?

到底怎樣才能讓他住口,真噁心!

無邊嫌惡洶湧上來,偏偏盧傳義還渾不自知的伸出手來碰他的臉,像是難以自抑般恍恍惚惚的開口,“你怎麼不戴那隻朱釵呢?”

“你真應該戴它來見我的。”

“再冇有比豔麗的紅海棠更適合你的花了

“你……”盧傳義失神的癡望著他,他扯著嘴角像是想要露出一個笑容來。可驀地身形一頓,先一步露出的卻是疑惑的表情,他緩緩低下頭去——

胸口一涼,他隻看見半截帶血的釵子。

是那隻他親自挑選的海棠花釵。

那人的手還顫巍巍的攥著,美玉似的指尖緊繃染血,哆嗦不停。他看起來那麼害怕,那麼可憐無助,可又握得那麼緊,痛得他說不出話來了。

好痛啊,怎麼這麼疼。

比痛更深刻的,是滿心的寒冷。

可盧傳義還是在軟跪下去之前癡癡的補充完整了那句話。

“你真漂亮……”

——真美啊,那是他這輩子見過生得最最好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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