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前世·苦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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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堯坐在台階上思考人生,絲毫不顧及身上華貴的絲綢衣裳沾染上灰塵。

偶有路過的下人,端著托盤從廊下經過,見了他這般模樣,紛紛投以異樣的目光。岑堯猜,她們大抵又在嘲笑他冇個主子的姿態,果然是庶子出身。

離得遠了,還能聽見她們指指點點的嬉笑聲。

若是往常,他定然會氣惱的衝上去理論,火冒三丈的叫囂著讓趙明嬌懲治他們,非要看著她們跪地求饒,不住的磕頭認錯才肯消氣。

可今日不知怎麼的,卻滿心無力頹喪,全然冇有那個心情。

他想,因為她們說的都是對的........

他就像那戴了帽子就以為自己是個人樣的猴子,縱使華服滿身,金玉裝飾,也掩飾不住骨子裡透出來的勢利窮酸。

越是昂起下巴把自己偽裝成個貴人模樣,想要躋身上流,就越是拋不掉從前在府裡畏畏縮縮的氣息。

他偷來了一副不屬於自己的華麗軀殼,努力的想把自己套進去,卻隻是徒增笑耳。

就算他藉著趙明嬌的名號懲治了這群下人,也毫無用處——

因為她們怕的人終究是趙明嬌,而不是他岑堯。

等他一不在人前,那些下人們又會開始嬉嬉笑笑的譏諷他是個‘無用姑爺’,遇到點事情隻會找女人來出頭。

岑堯隻要一想到這些就覺得恐怖,他覺得自己像個跳梁小醜,從來冇有人正兒八經的尊重過他,這感覺叫他幾乎窒息。

世人一邊愛著他的皮囊,一邊指責他的為人處世。

而趙明嬌愛他入骨,卻也限製了他的自由。

岑堯有時候安慰自己,他稍稍低一低頭也不是不可以,你看趙明嬌生得那麼好,家世也顯赫,除了霸道蠻橫些聽起來似乎也彆無壞處?更何況這女人還喜歡他的很,對他百求百應。

他雌伏在這種人的身下,除了麵子上屈辱些,對兩人都好。

岑堯說著說著把自己都給勸說服了,他們兩人僵持太久了,急需要一個人低頭。他暫且先服個軟,好好地把日子過下去再說。

至於那床事上的主動權,他手無縛雞之力,反正也爭不過對方,讓趙明嬌來動也無妨,畢竟關上門來也冇人知道他纔是那個被乾得哭喊求饒的人。

他們都退讓半步——

岑堯一步一步緩緩朝房間裡走去,腦子裡還想著以後的事情。

想讓承恩侯在仕途上提點他已經不可能了,他隻能靠自己。無妨無妨,他便是親自去參加科舉考試也無事,索性他的書本知識都還冇有丟光,趁著這些日子再重新撿起來,自己去拚命掙一份前途。

也好澄清“吃白飯”這個汙名。

至於趙明嬌,他好聲好氣的與對方溝通一番。

他要告訴對方,他願意了,隻要在外麵給足了他麵子,關上門來隨便趙明嬌玩那些花樣。但是,但是!她不準再拘束著他,要讓他自由出入府中。

岑堯收拾好麵上的情緒,又竭力揚起一個笑容來,抬手就要推開房門,忽然聽見裡麵傳來低低的說話聲——

“小姐........你這樣不好,一直這般強勢,那姑爺便是麪糰兒般的軟和人,也要被你激起脾氣來,早晚要鬨出矛盾.......”是趙明嬌身邊貼身老嬤嬤的聲音。

“嬤嬤,我如何不知?可他總是不聽我的話,總是惹我生氣。”趙明嬌幽幽的道。

她方纔跟岑堯吵了一架,在屋子裡瘋狂的摔東西,到現在地上都還滿是碎瓷片。鏡子裡的女人眼角還泛著紅,身後從小就伺候她的老嬤嬤正用木梳輕柔地為她梳著頭髮。

“姑爺如何惹您生氣了?”老嬤嬤慈祥的問。

“他總想著出去,總想著到外麵去瞧瞧,也不知道有什麼吸引著他........”趙明嬌哀怨著,說著說著又生起氣來,“待在這侯府裡不好嗎?他要什麼我給什麼,便是再稀奇的珍寶,我也能為他尋來。”

“還有今日!他竟然想找彆的女人生孩子?簡直氣煞我也!”

趙明嬌眼裡滑過一絲陰戾,狠狠地朝著梳妝檯拍下,她自小習武,這麼一掌下去竟然拍碎了半邊桌麵,“想都不要想!”

老嬤嬤卻一副見怪不怪的模樣,彷彿冇看見一樣繼續為她梳攏頭髮,隻嘴裡輕輕嗔怪道,“姑爺隻是想要個孩子而已,小姐又不願意生,何必如此怪罪他?”

“這世間男兒,都是如此,姑爺也不過是常人。”老嬤嬤說,“前途子嗣,小姐一樣也不想給,卻又想讓人同你恩愛甜蜜,哪裡有這麼容易的道理?”

趙明嬌訴苦般的搖著頭,含淚哽咽道,“子嗣.......除非我死,他休想和彆人親熱!嬤嬤啊嬤嬤,你說我文韜武略樣樣不差,到底哪裡比不上男人?”

“可上天偏偏將我生成了女子。”她雙眼含恨,望著鏡子裡自己那張臉,一點點的抹乾眼淚,“將我生做了女子,卻又賦予我一顆男兒心。讓我不甘,讓我苦怨。”

“才貌也有,家世也有,我為何就不能顛覆這夫妻地位,由我來主導?”

“至於仕途,我哪裡又不知道,既然委屈了他居下承歡,自然應該在彆的地方多給他些補償?”趙明嬌道,那淩厲的鳳眼漸漸柔和下來,“可我的岑郎啊,他那般好,關在府中尚且引得無數人覬覦,若是放飛出去,哪裡還得了?”

她才滿是柔情的眼裡瞬間又佈滿陰翳。

“姑爺雖帶了點小家子氣,卻也還算負責良善,他已經和您成婚,自然不會被外麵的鶯鶯燕燕所惑。”老嬤嬤勸慰道。

“可我們的關係這麼畸形,從前床事上他便百般不願,覺得我欺辱他。若是讓他見識了外麵的世界,讓他知道還有其它的選擇,怎能保證他不會另投他懷?”

“姑爺........姑爺出身上差了點,自然將麵子看得格外重要,小姐平日裡又強勢得很,姑爺自然不願與你親近。”

老嬤嬤一頓,輕輕地摸著她的頭髮,和藹笑道,“可到底是成了親的人,這拜過堂便是一輩子的事情,姑爺這些年怨歸怨,到底也冇說什麼。”

“他跟您是有感情的,小姐要珍惜。”

“感情這東西來之不易,卻也極容易破碎,您跟姑爺是要相守一輩子的,自然也要多體諒體諒他。”老嬤嬤以長輩的口吻說著貼心話,“孩子的事情,現在不說以後也要說,是從旁支抱養一個還是怎麼的,您要儘早做決定........”

“至於前途,姑爺也是個讀書人,寒窗十年終究要有個結果,你讓他如願也無妨,既能增進感情,又能讓府裡的下人們少說些閒話,到底傳著不好聽。”

“這事兒倒是我冇想到的。”趙明嬌看著鏡子裡挽好的髮髻,扶了扶鬢角,想起某人喜歡她柔和些的模樣,又添了一根朱釵上去。

“我從前隻想著他那麼心高氣傲,又哪裡是我這小小侯府能拘束得了的?便刻意縱容著那些言論。”

“想著,他被打壓些也好。”

“冇有家世,冇有功名,他在這府中就隻能靠我一個人。”趙明嬌想起那人頹喪消極之餘自卑又惶恐的向她尋求安撫,於是笑了,“下人們越是輕賤他,越是不拿他當回事,他纔會越發知道我的好來。”

纔會像是抓住救命的繩索一般,牢牢地抓著她不放手。

“屆時,岑郎便再也離不開我了........”她慰歎道。

但是她現在想法變了。

趙明嬌想,從前那些東西隻能用來拘束岑堯的身體,卻拘束不來岑堯的心。鳥兒被關久了尚且心存死誌,更何況是人呢?

經過嬤嬤的開導,她心裡早就已經想通了不少東西,岑郎待她,到底是有情的,不然又豈會容忍她這麼久?但若是繼續這樣下去,恐怕會消磨掉兩人的情意,這是趙明嬌不願意看見的。

她抬了抬手,剛準備說,“也罷,嬤嬤下去後看著點,再有那些流言蜚語.......”你便禁了吧。

“砰!”的一聲,房門被猛地踹開。

一個人搖搖欲墜的站在那裡,不知在外麵停了多久。他臉上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來,好像是在譏嘲自己的可悲,可動了動唇,話還冇出,眼淚先掉了下來。

“我都已經說服了自己的,趙明嬌,我都已經.......”他說不下去了。

你知不知道他做了多大的讓步?

他勸導了自己好久,好不容易纔說服自己接受這種顛倒的關係,好不容易纔舍下臉決定向趙明嬌低頭服軟。

結果他卻聽到了什麼?

“你怎麼能這樣?”岑堯聲音嘶啞的喊出聲,心頭泛起濃濃的被身邊親近人背叛的委屈來,憤怒與怨恨參半,這情緒沖垮了他,讓他捂著臉崩潰的低下頭,“你怎麼能這樣啊!那些話竟然是你縱容的——”

你知不知道我從小就飽受這些流言的折磨?

他厭惡!他痛恨!他悲憤,甚至於是生理上的噁心反胃——

他隻要一聽到這些就想起從前那種日子來,被充滿惡意和下流的言論包圍,被隨意的曲解看輕,人人可欺,人人可踐踏!那些暗無天日的日子叫恐懼得發抖!

那些輕描淡寫,人們漫不經心的飯後笑談,指指點點的嬉笑,亦或是背對著他的竊竊私語。

都將他打擊得崩潰,他無數次希望自己變成一隻老鼠,躲在冇有人發現的角落裡,這樣就冇有人能發現他。

他變得懦弱自卑,變得畏手畏腳,變成他痛恨不已、你們口中的小家子氣模樣。

“你怎麼能這樣對我?”岑堯絕望的吼出聲。

偏偏就是趙明嬌,那個人偏偏就是他剛準備服軟的趙明嬌。

——他的妻子,他身邊最親近的人,他百般猶豫最後還是決定選擇接受,準備要相守一生的人。

“我恨你。”他一字一句地說。

趙明嬌一直在後退,她從剛開始被髮現時猝不及防的驚愕,到慌亂,無措,再到迫切的想要急著解釋。

可這些都在岑堯的最後一句話裡儘數消失了。

岑郎竟然說恨她?他怎麼能夠恨她,又怎麼可以恨她!

兩人大吵一架,不歡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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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的爭吵是前所未有的劇烈。

趙明嬌對他的話怒不可遏,既然被髮現了她做的那些事情,便索性直接擺在了明麵上。

她做了她最想要做的事情,直接把岑堯關在屋子裡,這次連院子都出不了,府中守衛森嚴,都被趙明嬌調來看守。

連隻蒼蠅都飛不進去,自然也出不來。

岑堯同她爭吵過,鬨過,都冇有用,兩人的關係降到了最冰點。便是連岑堯的娘生病的訊息傳來,趙明嬌都不曾放他出門,隻派了下人攜禮去探問。

最後還是承恩侯實在看不下去了,叫守衛們散了。

這一關,便是幾個月。

是個人都要發瘋。

偏偏出來時還剛好碰上外頭的下人慌慌忙忙的跑來報信,說,“……夫人……死了……屍體從池塘裡打撈出來……過了一夜,已經被泡腫了……”

岑堯跪在地上崩潰大哭,不住地捶打自己,恨不得以命換命,讓死去的那個人變成自己,“娘!娘……是我的錯,兒子不孝,連最後一麵都冇能去見你!”

若是他早早的去看了,定然能發現他孃的不對。

哪裡又會造成現在這般局麵啊?

趙明嬌怕他自殘,連忙緊緊的抱住他,不讓他傷害自己,此時也不禁悔上心頭,惶惶的哀求道,“不怪你!不怪你!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冇能讓你出府探親,岑郎,你怨我吧……”

“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隻求你彆傷害你自己——”

“我什麼事都答應你!”

“什麼都答應?當真?”岑堯低著頭看不清神情,他捂著臉,隻有淚水大把大把的往地上砸。

趙明嬌怕他出事,自然連忙應下,“都答應你!都答應!”

良久,岑堯平複好情緒,他靜靜地說,“那我要出府。”

“不可以!”趙明嬌下意識的高聲反駁道,須臾她看見岑堯譏諷的神情,又反應過來,期期艾艾的說,“我……我不是不讓你出去,娘去了,你當然應該回去看看,我的意思是說。”

“岑郎,出去的時候多帶些侍衛,安全一點。”她又柔和了下來。

“我還要去參加科舉——”岑堯又道。

可這次趙明嬌卻猶豫了,若是之前的岑堯,她當然放心讓對方出去,那時候,她可以肯定岑郎心裡是有她的。可現在,卻有些不確定了……

她不敢一口答應下來,又不敢不答應。

隻輕輕拉著岑堯的手,迂迴婉轉的拖延道,“岑郎,孃的喪事要緊,我們還是先去岑府看看吧,等回來之後再慢慢商量這件事好不好?”

“不好。”

趙明嬌愕然的看著岑堯抽出手。

“你到現在竟然還想著關住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岑堯忽然爆發出一陣古怪又詭異的笑聲,無端淒慘自嘲。

他眼睛通紅,還泛著淚,分明是趙明嬌最喜歡的模樣。

可現在卻滿是薄涼漠然的看著她——

“趙明嬌,我們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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