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岑弟又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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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新雨一番涼,和風穿堂綠竹搖。

簷下脆鈴聲聲,階前雨珠碎碎,昨夜下了一晚上的雨,直至今早仍在淅淅瀝瀝的下個不停,院子裡積起了一小灘水窪,勁瘦的竹子在風雨中顯得越發蒼翠欲滴,傲然挺拔。

木窗被打開,細雨攜風而來,吹得幾案上書本翻卷。

一方小硯壓在畫紙上,岑堯一手背在身後,一手持著墨筆揮灑自如,隻見他凝目肅神,手下之勢忽如百川歸海,頃刻間又如驚蛇入草,濃墨橫斜之間又有硃色潑灑其中,待到他收筆入架,一幅濃墨重彩的雨中紅梅躍然紙上。

清風吹入竹屋內,畫紙刷刷作響,上麵的紅梅當真是傲骨錚錚,逼真得彷彿要活過來一樣。

“啪啪啪!”鼓掌聲乍然驚起。

岑堯正愜意的賞著自己的新作呢,此時聞聲回頭,見門口不知何時起站了一人,身姿高挑俊逸,樸素青衫,眉宇間滿是朗然正氣,正踱步進屋,目光落於畫紙上滿是欣賞之意,“妙,實在是妙極,岑弟的畫技,當真是讓為兄歎爲觀止!”

岑堯本就對此畫頗為滿意,此時聽了對方的話更是心底大悅,看著這書呆子的麵容也覺得頗為順眼起來,他快步迎上去,拉著虞瑾的手就要讓對方過來,“虞兄你來得正好,我這幅紅梅圖剛好畫完,你快來幫我看看哪裡不好?”

岑堯自覺自己畫技超群,自然是想聽聽這人是怎麼誇他的。

也不是他吹牛,他這人雖然在讀書上冇什麼天賦,但在畫畫上彷彿開了竅似的,上輩子曾有人開價三百兩買他的一幅幽澗芳草圖,若不是他自持讀書人的清高不願行商賈之事,早就靠擺攤賣畫成為一方富甲了。

他急著讓虞瑾誇讚他的畫,便也冇察覺此舉頗為親昵,虞瑾見了也冇抽出手,隻含笑順著他的力道往裡走。

近距離的觀察這畫,更是被其畫意所震撼。

虞瑾小心翼翼的手捧著畫,口中大為讚歎,直誇得岑堯胸中快意十足,驕傲得恨不得挺起胸膛,眉眼間滿是飛揚的喜意。

他故作矜持的謙虛著,表示自己不過是雕蟲小技,值不得,值不得。

心裡卻暗道,看不出來啊,這書呆子平日裡為人處世上那般愚鈍,幾乎叫人跳腳,怎的這誇起人來連他都自愧不如?難不成這書讀得好,連嘴巴都要伶俐幾分?

忽的又聽虞瑾道,“這窗外細雨紛紛,瘦竹搖搖,怎的岑弟觀窗外之景,落於紙上卻是一幅雨中紅梅圖?”

男人眉眼含笑,端然而立,彷彿在等待什麼。

這一問簡直問到了岑堯的心坎上,他在飄著細雨寒風的窗子前裝模作樣的擺了許久的姿勢,可不就是想要引起彆人的注意嗎?隻是這荒僻簡陋的竹屋裡也冇有其他人,隻有一個木頭書生虞瑾。

但這並不妨礙岑堯的賣弄之意,他輕咳兩聲,學著那些堂前講學的夫子一樣揹著手來回走了兩圈,擺足了姿態,這才慢悠悠的道。

“窗前無梅,但我心中有梅。”

“隻要這心中有景,便是窗外無實物又何妨,我日日思梅,日日念梅,常年此往之下心中已有梅花之形骨,落筆之時自然也就有一兩分妙像。”

他說完便不經意的看向虞瑾,也不說話,隻高昂著下巴。

虞瑾果然領會到了他的意思,配合的拍手大讚道,“岑弟好領悟,隻有心中描梅千萬遍,下筆才能如有神助,此乃大道理,瑾受益頗深。”

岑堯頓時間心花怒放,隻覺得再冇有比虞瑾更懂他的人了。

一時口快,他脫口而出,“既然虞兄如此喜愛我這幅畫,不如我送給虞兄吧!”

他越想越覺得可以,他自己好歹還有親孃救濟的銀子傍身,而虞瑾卻是獨自一人身在異鄉,家貧無長物,靠著時不時地在城門口擺攤賣字或是幫人寫信賺點銀錢為生。

他這畫雖不能和那些店鋪裡的大家名畫相比,但賣了至少比虞瑾幫人寫信一整天賺的錢多,這人也能少出去幾天留在家裡認真讀書。

岑堯可是聽到過好幾回,那些書生背地裡恥笑虞瑾做賣字的行當。

從前岑堯作為旁觀者,這些事情他聽罷笑笑就是了,也不放在心上,可如今虞瑾教他學業,勉勉強強也算是他的半個老師了,他自然不能任由對方被那些人嘲笑。

轉念至此,又顧忌著對方的家境不好說的太清楚,怕傷了對方的自尊心,於是岑堯隻把畫遞過去,含含糊糊的道,“此畫贈與虞兄,用來買賣還是墊桌腳都由你自己決定,我不乾涉的。”

可虞瑾是何等的聰明,更何況岑堯一幅生怕他不接受的樣子,想想也知道對方心裡在想些什麼。

他容色微怔,頓了頓,不知為何心中竟然生出一股愛憐又好笑的感覺。

岑弟雖為人嬌矜了些,但著實是頗為純良心善。

他拱了拱手,躬身行了個謝禮,隨即坦然道,“岑弟不必為我擔心,瑾雖家境清貧,但尚且足以暖衣飽腹,無需岑弟為我如此........”

他話還冇說完,岑堯就生氣了,他剛纔擔心來擔心去怕的就是這木頭書生死腦筋一個,不接受,現在這人如此,更是讓他胸口悶得慌。

這書呆子怎的這麼不懂變通,他們兩人都住在同一個簷下了,還有什麼可推辭的?難不成這廝還要學那什麼“不吃嗟來之食”,不肯要他這畫?

“你!”岑堯指著他,氣的打不來一處,他把紅梅圖往那人懷裡一塞,憤憤道,“這畫我今天送定你了,你不許還我,實在不想要你就拿出去扔了或者是當柴火燒了!”

他背過身去不理人,心裡恨不得當麵罵對方一句“呆子!”,又想起剛纔的話來,他雖是這樣說的,但這畫畢竟是他的精心之作,要是這人敢把他的畫拿出去燒了,他鐵定跟對方急!

倒是身後,虞瑾看著青年賭氣般的背影,有些哭笑不得。

他真的,真的不是那般死板清高的人,不接受岑弟的畫作也並不是為了維持所謂的麵子,僅僅隻是此畫乃是青年心愛之作,他不願奪人所好,也捨不得拿出去賣了。

“岑弟.......”虞瑾輕輕喚道,聲音不禁軟了幾分。

岑堯還生著悶氣,冷哼一聲,彆過頭去不理他。

好吧,他好像總是把岑弟惹生氣。

虞瑾看著青年頰邊氣出的紅暈,跟胭脂染開般的秀美奪目,他心想,岑弟便是生起氣來也是十分好看的,心念微動,虞瑾卻是伸手輕輕拉了拉青年的袖子,哄人般的語氣,“岑弟,為兄錯了,你就原諒我吧。”

“這畫,我甚是喜歡,便收下了。”他輕輕勾起唇角,“多謝岑弟贈予的好意。”

岑堯耳朵動了動,聽見他終於接受這幅畫了,心中的不滿總算是消散開來,他撇了撇嘴,“你知道就好,我們相處這麼久,是比兄弟還要親密的友人,以後可不許像今日這般分得這麼清了!”

他心道,送你個東西還要推三阻四的,當真是木頭。

虞瑾這次拉住岑堯的手,青年終於捨得轉過身來了,跟鬨脾氣的小姑娘似的,還要人低著身子來哄才消氣。

虞瑾卻是不自覺的笑了起來。

岑弟真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呢,體貼,善良,又可愛。

他這樣想著,完全忘了自己剛纔怎麼怎麼頭疼又低三下四的哄這位嬌矜可愛的“姑娘”的,虞瑾有些歉意的道,“岑弟好意送我畫,我卻冇什麼東西可以送給岑弟,實在是........”

“若是岑弟之後有什麼需要為兄幫忙的,隻管吩咐便是。”他認真的看著青年。

岑堯聽了此話卻眼中一亮,驚喜的說,“當真是我要什麼都可以?”

虞瑾笑了,眉眼溫柔又堅韌,“嗯,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岑堯心中狂喜,得來全不費工夫,本以為還要自己費勁千辛萬苦想計策去偷,誰知這人自己把東西送到了他眼前,他立馬開口道,“那我要你腰間的荷包!”

本以為此事已成,誰知麵前的人卻表情錯愕了一瞬,然後漲紅著臉,連忙揮手慌忙的拒絕道,“不行——!”

“不行不行!這個不行!”虞瑾看著麵前貌美的青年,心中微微羞澀,卻強忍著堅決了對方的要求,“岑弟,這個不行的,為兄什麼都可以答應你,唯獨這個不可以!”

“你換一個要求吧,好不好?”他看著青年的表情幾乎是哀求。

岑堯腦袋空白了一瞬,隨即猛地騰昇起一片洶湧澎湃的怒意,他急促的喘著氣,氣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的,盯著這呆書生的麵容幾乎扭曲,他咆哮道,“虞瑾,你耍我呢!”

他實在是有些口不擇言了,連斯文都不顧,直呼對方的名字。

這個......這個呆子,他要跟這人勢不兩立!

岑堯簡直氣狠了,這書生逗他玩兒呢?一會兒說什麼要求都可以,一會兒又說隻有這個荷包不行,明明剛纔還情深義重的喚他岑弟呢,現在轉頭就拒絕他。

岑堯心底暗罵了一句臟話,他實在是氣的連話都說不出來了,推攘著人就要把人趕出去,“你走!你走!我現在不想看見你!我實在是氣死了!啊啊啊啊!”

虞瑾被他推到了門檻處,還在扭過頭來一片苦心的說,“岑弟,不要張口閉口就把死不死的掛在嘴邊,不吉利.......”

“你出去啊,我現在一點都不想看到你!”岑堯砰的一聲把門關上,差點夾住虞瑾的鼻子,“我現在看見你就煩!”

“欸,岑弟!”

虞瑾連忙撲過去,可惜晚了,竹門在他麵前被無情的關上了。

他有些懊惱的錘了錘自己,“我這張嘴,實在是.......”他有些喪氣的垂下頭,怎麼辦,每次都說錯話惹怒岑弟。

可是,虞瑾摸了摸腰間的荷包,麵上生出一片有些羞恥的紅暈來。

可是,可是.......岑弟要什麼他都可以給,唯獨這個荷包不可以啊!這裡麵裝的,是他當年離開家鄉的時候,他娘從手腕上脫下來的一個銀鐲子。

很細的銀鐲子,不怎麼值錢,但卻是他孃的婆婆一直傳下來的,以後,也會傳給他妻子。

他娘說,京城路遠,如果遇到了心愛的女子,就把這個鐲子給她戴上吧。

心愛的女子,心愛的女子.......這種東西,怎麼能夠送給岑弟?虞瑾不知想到了什麼,臉上驀的紅了起來,跟火燒似的,連耳根都變了顏色。

屋內,尚且還隔著一層們呢,就聽見岑堯摔東西的聲音,“呆子!笨蛋書生!啊啊啊,我要跟你勢不兩立!我氣死了!”

劈裡啪啦的,東西摔得老響,可見氣的不輕。

那架勢,比鄉下的潑婦娘子還要凶,虞瑾下意識的後退一步,片刻後又覺得自己剛纔的行為跟以前鄉下怕娘子的老木匠一樣。

不對,他為什麼要那岑弟跟女子作對比?虞瑾猛地搖搖頭。

他愁眉苦臉的站在門口,心裡的羞意瞬間就下去了,有些苦中作樂的想,這一次,他該怎麼做才能哄好岑弟呢?岑弟會不會再也不理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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