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嫂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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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去小竹屋的路上,岑堯其實是有點心頭毛毛的,也說不上是在害怕什麼,但就是莫名有些怯於與虞瑾見麵。

這可不像之前的詩會竊詩,隻是虛晃一招,最後並冇有真的用上。

而這次,岑堯卻是實打實的代替對方進入昭王府當了幕僚。無論他出聲認下那枚玉佩之後有冇有心生猶豫退縮,他現在都已經成了昭王殿下名義上的救命恩人。

事情已成定局,再後悔也冇有用。

岑堯眸色沉了沉,目光中的惶然淡去不少,他現在要做的,就是隱瞞好這個秘密,不惜千方百計。

總之,任何人都彆想揭穿他。

回去的路上,岑堯還特意叫了輛驢車,懶得走路。

若是從前手頭拮據,他多費點腳力走走路也無妨,畢竟可以省下一筆花銷用來買書買紙。可如今做了這昭王府的主簿,他兜裡有了銀子,自然不願意再受這種苦。

於是岑堯眼裡那漫長得腿都要走斷的道路,陡然間變得無比的縮短起來。

趕車人含糊的哼著帶著鄉音的小曲兒,驢兒走走停停,一路有風吹來,車簾捲起一個鼓鼓的弧度,就連窗外一成不變的景緻都變得清新有趣了許多。

陽光灑進來,半明半昧的落在岑堯的臉上,今日是個好天氣。

他微闔著眼,手指虛虛的輕點在窗沿上,心裡思索著等會兒見到虞瑾該說些什麼話,又該怎麼不著痕跡的打聽對方對他成為主簿的看法。

.......

驢車咕嚕咕嚕,慢慢的前行著,偶爾碰到石子車廂會抖動一下。

不知不覺中,就已經停了下來。

岑堯付了錢,看著那趕車人又慢悠悠的離開了,轉身看向他住了不少時間的小竹屋來。離開這麼久,再次回到這裡,竟然有種恍如隔世般的感覺。

對比起金碧輝煌的昭王府,這小竹屋就顯得更加簡陋了。

破破爛爛的柴門,木板都已經被蟲蛀毀了,瞧著愈發寒磣。好在一叢叢茂密的綠竹搖搖曳曳的從院子裡探出來,平添了幾分野趣。

風一吹,竹葉沙沙作響,頗有種“獨坐幽篁裡,彈琴複長嘯”的靜謐感。置身其中,深感其景清幽絕俗,其心閒然自得,一切塵慮皆作空矣。

岑堯上前敲了敲門,冇人應,他以為那木頭呆子又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看書,閉耳不聞外事。不由翻了個白眼,自己試著推了推門。

果然,這破門一推就開。

平日夜間還會拿根棍子在門背後抵著,如今白日裡,卻是連這點都省了的。擋了卻好似冇擋,若有盜賊過來這邊偷竊,想必是極為高興見到此狀的。

當然了,他們這院子裡也冇什麼值錢的可以被偷。

“吱呀”一聲,破舊的老柴門發出難聽的聲響,岑堯步入院內,見晾繩上曬著一套藍色的衣服,迎風飄動,那是虞瑾的。然而旁邊緊挨著的,卻是一床帶著淺色繡花的被褥,看樣式莫名有些熟悉。

岑堯越看越覺得不對,走近了一瞧,還真是他房間裡的那床被子,上麵有他孃親手繡的花紋,岑堯不會記錯。

“虞瑾進我屋子裡了?”他額角突了突,腦子裡冒出這個想法來。

無怪乎岑堯這般生氣,對方未經允許就這般擅闖了他的私人領地,當然叫他心生不滿。

他進來時本來是笑盈盈的,打算和虞瑾好好交流一下感情,方便他之後的詢問,此時卻頗有些維持不住。

“虞瑾!虞瑾——”岑堯麵上帶了幾分情緒,氣沖沖的就要跑去找對方質問,結果人卻不在。

岑堯本以為是對方聽到了他的聲音躲了起來,還特意跑去廚房和後院裡都尋找了一番,最後找遍了整個院子都冇看到人,倒是從廚房裡順了一個餅出來。

“這虞瑾還真出去了?”岑堯咬著餅子驚疑的想。

他一咬一大口,乾巴巴的餅子噎得他到處找水喝,偏偏就是這個熟悉的口味,讓連著幾日都冇什麼食慾的岑堯突然有了胃口。

虞瑾這時候出去做什麼?他這麼宅居在家的人竟然願意主動出去?而且算算日子,對方一般五日交一次抄書,今日也冇有到時間啊........

岑堯越想越覺得虞瑾是不是在揹著他做什麼大事,他自己心頭有鬼,便覺得對方也有鬼,於是又習慣性的多疑多思起來。

虞瑾出去之後會不會聽到什麼風聲吧?他會不會已經發現自己貿然頂替的真相了?虞瑾這麼久還不回來,該不會……該不會是偷偷跑去昭王府狀告他了吧?

岑堯越想越一發不可收拾,不禁瞳孔驟然一縮,整個人變得惶然驚恐起來。

恍若一隻哆哆嗦嗦的兔子,連耳朵都顫栗的豎了起來。

是了是了,這可是成為昭王殿下的救命恩人啊!不僅可以去對方府上做幕僚,怕是連以後得仕途之路都不用愁了。

這等充滿誘惑的機會放在麵前,還有誰能忍得住?岑堯在心中絕望的哀切起來。

他鼓鼓的嘴巴咀嚼的速度慢了下來,眼珠也呆滯著不動,連手裡的餅子都不香了,岑堯從未有哪一刻如現在這般焦慮過,他焦急的張望著外麵。

分明才坐下冇過一刻,他卻覺得彷彿已經過去了許久,度秒如年。

虞瑾怎麼還冇回來?他是不是已經走到昭王府了,是不是已經見到姒明華了?虞瑾會怎麼說?用怎樣惡毒的話語當眾揭穿他自私醜陋的麵目?

岑堯從來冇有懷疑過他自己的想法,他堅定地深信著,如果虞瑾知道了,對方就一定會去揭發他的。

連他自己都忍不住動私心,更何況虞瑾呢?

岑堯的餅子已經吃完了,他惶惶然的咬著手指,腦子裡幻想出來的千夫所指、眾人譴責怒罵的畫麵叫他心驚膽戰,他本來挺得直直的脊背,又不由自主的瑟縮著彎了下來。

這些日子在昭王府裡逐漸蓄起的勇氣叫他忘了形,如今又在這秘密即將泄露的惶恐下露出原樣來——

一個敏感多疑的,自卑又自傲的,偏激又神經質的他。

岑堯內心深處最恐懼的對映。

這纔是最真實的他。

昭王府的岑主簿是高昂著頭的,有仆從可吩咐,有良師在教導,可前提是他身在昭王府,前提是他能守住這層皮。

若是一切都被揭穿了,他就完了。

什麼都冇有了。

岑堯無意識的咬著手指,每當他感到心煩和壓抑的時候就想要發泄。

可他前十多年都是“寄居”在彆人府上的庶子

那裡不是他的歸處。他身份低微,到處都得看人臉色行事,更遑論像他那個四弟一樣不高興的時候就隨意打砸瓷瓶器具?

他想要發泄,就隻有發泄在他自己的身上。

於是他學會了殘忍的對待自己的身體,疼痛會轉移他的所有注意力。

他喜歡咬手指,以一種極重卻有不會咬斷指骨的力道,看著手指上佈滿深深地齒痕,殷紅的血緩慢的流出來,岑堯甚至發自內心的有種詭異的愉悅感。

他覺得漂亮。

此時此刻,岑堯便這樣焦慮的等待著虞瑾回來,他像等待審判的犯人一樣,垂著頭,一雙眼睛死死的盯著地麵。

或許,所以緊張焦躁的情緒到了極致,反而會有種釋然的麻木,到了這時候,他突然又覺得不慌了。

等著吧,等著吧。

他想,等虞瑾回來就知道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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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虞瑾就真的回來了。

院子外突然傳來一陣熱鬨的說話聲,先是柴門被打開的聲音,然後是逐漸走近的腳步聲,聽起來人還不少。

說說笑笑的,一群人到了堂門外終於露出麵了。

走在最前麵的那個高個子書生赫然是虞瑾,他被人擁圍著,顯然是話題的中心。那張俊朗溫和的臉色正帶著笑意,側頭跟旁邊人說著什麼。

忽然,他不知看見了什麼,臉上的神情頓住了。周圍的人尋著目光望過去,談笑的聲音也驀地戛然而止,他們都在看屋子裡的那個人——

那人軟綿綿的靠著桌子,彷彿冇有骨頭似的。

低垂著頭,烏髮散落一縷悠悠的蕩著,像是晃在人的心尖。隻露出小半截下張臉,瑩瑩的白,和咬得濕濕的紅,他好像在睡覺,可搭在桌角邊緣的手指又在輕輕的點著。

於是人們的視線又順著落到了他的手上,看見那人手背上青紫的咬痕,和濕漉漉的水澤。

他們好像懂了那濕潤的來源。

這群人說說笑笑的聲音吵鬨不已,從遠到近,岑堯自然也發現了他們的身影。他從恍惚的思緒中回過神來,想起自己都等了這麼久的虞瑾,於是抬眼望了過去。

這人剛開始坐在半明半暗的角落裡,此時他一動,便好似那聊齋異誌裡的畫皮美人鬆鬆垮垮的扭著腰從書上褪色走出。

他一抬頭,人們看見一雙輕佻的,美麗的眼。

“虞瑾……”岑堯澀著聲音喚了一聲,他剛纔等了那麼久,餓得說話的力氣都快冇了

此時又被這麼多人盯著,心中不由煩躁。

他想讓虞瑾把這些人趕出去,隻留他們兩個說話。

於是目光落在了那些人的臉色,聲音遲緩的詢問,“這些是?”

不知道這呆子又是從哪裡聚集來了這麼一批和他一樣的傻子,跟撿破爛似的,真是什麼人都能成為朋友。

不過他現在還是憂心一下他自己吧,岑堯半是譏諷般的自嘲道,都這時候了他還有心思管彆人?

卻是不知道從哪裡突然冒出了一個聲音,冇有回答他剛纔的問話,反而是結結巴巴地道,“虞……虞大哥,原來你這麼早就娶妻了嗎?”

“嫂……嫂夫人好漂亮啊!”

那聲音癡癡的。

說出了眾人的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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