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她輕柔的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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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道素色長裙的身影映入眼簾的時候,岑堯整個人都是恍惚的。

他呆呆的叫著娘,又呆呆的被杜三娘緊緊抱住,看著女人又哭又笑,拉著他的手從頭到腳,上上下下仔仔細細的打量了個遍。

“瘦了、瘦了........孃的阿堯瘦了好多!”

他看見杜三娘用帕子不住的抹眼淚,不一會兒又自顧自的說到,“不過想想也是,你如今在王府裡當差了,自然費心費力的地方多。”

“王爺待你那般親厚,阿堯定要好好當值,纔對得起王爺的一片苦心。”

岑堯被杜三娘牽著手往裡麵走,一路上都是恍恍惚惚的,像是做夢一樣,腦子裡還冇反應過來。他想,如果這真的是一場美夢,那就讓他再做久些。

直到對方提到王爺,岑堯這才一怔,下意識就提高了聲音想反駁,“王爺........”

關姒明華什麼屁事兒?

他纔出聲忽而又想起了這是怎麼一回事,蓋因他寫給他孃的信中全是誇耀姒明華的字句。為了充麵子顯得自己過得很好,岑堯可是大費筆墨,著重描寫了他和昭王殿下一見如故,相逢恨晚,肝膽相照的“兄弟情誼”。

岑堯:“.......”

對上杜三娘疑惑的視線,岑堯清了清嗓子,小聲道,“王爺,王爺是對我極好的!”

就是好得有點太過了,都照顧到床上去了。

他撇嘴。

杜三娘於是又笑了起來,她布衣素釵,看著是極為溫婉的,眉目間依稀可見年輕時的迷人姿色。

就是瘦得很,個子也不如岑堯記憶中那般高大了。他站在母親身後,甚至比對方還要高出許多,於是又有些眼眶泛酸了。

杜三娘走在前麵不停地絮絮叨叨,岑堯就在後麵看她。

看她鬢邊的幾根銀絲,看她發間有些發舊的釵子,看她裙襬上的繡花.......一切都熟悉的有些不真切。這種不真切在踏入裡屋,看見那些回憶中無數次出現的陳設和佈置時,就變得更加強烈了。

杜三娘久不見兒歸,如今也是又哭又歡喜。她像小時候那樣拉著岑堯去看她準備的那一箱子衣物,髮帶,裡衣,外衫,褲子,連襪子都繡了好幾雙,簡直是從頭到腳一整身都備齊全了。

知道自己兒子愛俏,喜歡漂亮的東西,她還特意拿出來給岑堯看那衣服上的繡花,“都是京城裡流行的樣式,梅的,竹的,備了好幾件,都好看得緊。”

“還有那裡衣,上麵繡了你最喜歡的小貓戲球圖,穿在裡麵的,彆人看不見,冇人會笑話你!”她取出來偷偷摸摸的展示給岑堯看,“自己一個人住的時候,也要穿得暖和些。”

“本來想找個時候托人寄給你的,又怕你忙於公務冇時間收。”杜三娘從來不提叫岑堯主動回岑府的事情,也從不過問對方這些年在外麵乾了什麼。

她隻要一個準信,隻要岑堯跟她說自己過得好,那她就放心了。

她所求不多,隻要兒子好好活著。

要是哪日她實在想兒子了,就自己出府偷偷去看一眼,看一眼,又回來。總而言之,她是寧願自己多忙活些把衣物用食寄過去,也閉口不談讓岑堯回來的事。

可到底這些年聚少離多,杜三娘思及過往,還是忍不住淚上心頭,不等她彆過頭悄悄用帕子擦拭,就猛地聽到一陣響亮的抽噎吸氣聲。

“嗷嗚——嗚嗚嗚!”這一次,更加大聲了。

“........”

杜三娘回過頭,看見她那個已經長得高高大大的兒子站在身後,扶著桌子憋淚憋得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渾身顫抖,抽噎得快要背過氣去了。

“娘——!”岑堯是真的忍不住了,眼眶通紅,腦子裡全是上輩子悲痛的事情,他全然忘了什麼男子漢大丈夫的事,情不自禁的嗷叫著哭嚎出聲,“娘!嗚嗚嗚——”

他臉上因為強行抑製傷心而憋成了苦瓜臉,鼻涕泡都冒了一個出來,又在吸氣的時候爆開了。偏偏他完全冇意識到自己的模樣是多麼的搞笑,還自以為穩重的很,哭得一臉沉痛。

直到——

“噗嗤”一聲,杜三娘用帕子捂著嘴笑出了聲。

“娘?!”岑堯滿臉不可置信,他大叫出聲。此情此景,他哭得這麼傷心,他娘怎麼笑得出來?

於是本該兩母子抱頭痛哭之際,變成了岑堯一個人痛哭哀嚎不止,他娘哭笑不得地在旁邊哄。

杜三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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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安撫好人,杜三娘本來還想親自給兒子做一頓飯的。

結果岑堯突然想起姒明華還在岑府門口等著,思及已經過去了不少的時間,他有些心虛,又有點慌,不敢再耽擱,“娘!娘!彆弄了,我要走了。”

他聲音漸漸小了起來,“昭王殿下還在外頭的馬車裡等著我呢........”

杜三娘聽罷果然橫眉豎眼了起來,忍不住一巴掌輕輕拍在他肩膀上,“你這死孩子,怎麼現在才說?”

“怎麼能讓人家殿下在外麵等你那麼久?也不知道說一聲,好歹把人請進來坐一會兒!”杜三娘也急了,連忙推著他往外走,“快些快些,彆讓殿下生氣了。”

“殿下不會的........”岑堯抱著個大箱子,有些重,他手都在抖,癟著嘴話還冇說完,就被杜三娘急匆匆的推著出了門。

一路上經過花園的時候,不停有岑府的仆人們偷看他。

岑堯餘光瞥見,冇有說什麼,卻突然明白了姒明華的用意。

這昭王殿下出來露了一麵又坐回了馬車,說明無意入府,這岑尚書自然也不好腆著臉來請。

可這馬車就一直停在這裡,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是為了等岑堯。

於是人們都知道,這岑家的庶子是混出頭了。在昭王殿下麵前掛了臉,還得了看重,竟然能讓殿下親自送他回來,這是在暗中給人撐腰呢。

姒明華這往馬車裡一坐,頓時就從‘岑堯陪昭王殿下入岑府’,變成了‘昭王殿下陪岑堯回府’。

這事兒就從兩個府邸間的公務往來,成了單純的岑堯一人回家探親。

真是好大的麵子!

那些仆從們看過來的目光頓時就不一樣了。

有機靈的點頭哈腰的跟在岑堯身旁,見人抱著大箱子還連忙接過手,“欸,怎麼能讓主子抬這種重東西呢?小的來!小的來!”

也不是為了得賞錢,就想在貴人麵前露個臉。

倒是岑堯,聽了這句“主子”,臉上露出似譏似嘲,似哭似笑的莫名神情。

他在岑府當了這麼多年的下人,這還是頭一次,被人叫做主子。

而這些——

都是姒明華給的啊,他長長的吐出一聲歎息。

遠遠地,就看見那輛華麗精緻的馬車停在門口,湯秉成立在一旁,見他出來便掀簾往裡麵說了什麼。下一秒,就看見馬車上下來個金冠玄袍的身影。

端麗無雙的麵容,沉靜的鳳眼,赫然是姒明華。

對方站在原地,看著他靜靜含笑,像是在等著什麼。

岑堯深呼吸一口氣,他看著不說話就已彰顯華貴身份的姒明華,又看看身後因為某人而待他寬和了許多的偌大岑府。舊時陰影揮散不少,心中陡然湧現出無限的輕鬆和愉悅來。

他求了那麼久的,不就是現在嗎?他就是想讓那些瞧不起他的人伏拜在他的腳邊,另眼看待他。

而這些東西,隻要靠近姒明華,一切都來得那麼輕鬆容易。

願望達成得如此隨意,雖然不是他想要的方式,可看著那些曾經輕賤過他們母子的人一下子變得諂媚起來,他還是會由內而外的覺得高興。

這種心理不正常得近乎惡意,可岑堯臉上卻笑了起來。

他那麼歡愉,眉梢眼角都是豔豔的喜色。像坐在柔軟的雲上,他展開手朝著那人跑了過去,頭一次感受到自由的味道,“殿下——!”

姒明華眉眼帶笑,注視著他。

忽然,他像是感受到了什麼,朝岑堯的身後望去。他看見一個眉目和青年極為相似卻穿著樸素的婦人,她的視線也和他一樣,溫柔的落在那奔跑的青年身上。

她看著岑堯,像看一隻羽翼漸豐的鳥兒。

那目光那麼輕柔,帶著美好的祝願和期待,那麼輕、那麼輕,風中柳絮一般含蓄飄搖的落在青年清瘦的肩膀上,捨不得增加一絲的重量。

岑堯跑到一半,又突然回過頭去,果然看見他娘站在門口望著他,於是大力的揮著手,“娘!娘!快回去,回去了........”

杜三娘笑著應了聲,卻冇有動,依舊站在門口望著。

她看著岑堯和那位殿下有說有笑,親昵的場景,微笑著,沉默著。她站了很久很久,久到那輛馬車依舊走出很遠再也看不見了,這纔回頭。

天色越來越暗了,整個偌大的岑府像是籠罩在暗沉沉的影子裡。

風中飄來一聲微不可聞的歎息。

她當年為了破局拚死將他藏在這深宅泥潭之中,可如今他早已破殼成長,羽毛豐滿。當初的護身之所,已經成了另一道困圉他的囚籠。

還是走得不夠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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