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完美丹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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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煜抬頭看向正在搭弓射箭的謝宵,恍然覺得自己就是那個被瞄準的獵物,在多年以前便被釘死在了梁都涇陽喧鬨的街道旁。

十年前

“要說如今這天下啊,至堅之兵,莫出於梁;至貴之金,莫越於謝。”說書人唰的一聲把手裡的摺扇合起來,“現在咱們梁國要與謝國永結同好,謝國的大公主要成咱們梁國的王後了,往後什麼北燕、褚國、衛國之流,不過微末小國罷了,料其再也不能與我梁國爭鋒。”

廳內爆發出一陣轟鳴的叫好聲,甚至有激昂好鬥者站起來叫道:

“什麼狗屁褚國,前兩年輸了仗便罵我們梁人都是粗野不文的蠻夷。老子前段時間去那做生意,那的人一聽我是梁國來的,一個個跟見了什麼臟東西似的,聳鼻塌眼地給我臉子瞧。我看以後褚國還拿什麼假清高!”台下紛紛哄叫著附和。

角落裡的桌子旁坐著一灰一褐兩個青年男子,穿褐色衣服的較年少些,看到這裡忍不住恨恨地推了灰衣男子一把,“不過是與謝國結親,這些梁人的尾巴都要翹到天上去了。”言罷又狠狠揪住灰衣男子的衣袖罵道:

“季煜!都怪你!老爹讓咱們來雍州賣玉飾,你一聽說迎親的車隊要回涇陽了,巴巴地拖上我就往涇陽趕,又不是你結婚,哪來這麼多的勁!現在好了,淨坐這破茶館裡聽這些梁人胡吹牛皮。我問你,咱們現在還剩多少盤纏,還是說你打算留在涇陽要飯?你知不知道到現在一件東西都冇賣出去呢?就算你不打算回上庸,也不能打算在這帶著我喝西北風啊?你這愛往大場麵湊的毛病能不能改一改啊季煜?!我看你就是腦子……”

季煜一把捂住身邊人的嘴,堵住了他的滔滔不絕,緩緩開口道:“你都猜中我要去要飯了,必不會讓你隻能喝西北風。另外,小季璿,乖乖叫兄長,再敢叫你哥我的大名,我現在就送你去要飯。”

“季煜季煜季煜季煜季煜季煜季煜!!季!煜!”

季璿掰開兄長的手,大聲喊了個痛快。季煜無奈地搖了搖頭,所幸茶館內吵得跟沸鍋一樣,冇人注意到身邊這個丟人的連珠炮。

突然,外麵一陣人聲鼎沸,一個小廝急匆匆地跳進來,“快!快!王上和王後的鑾駕已經到城門外了。”一語激起千層浪,茶館內的人頓時跟炸鍋的螞蟻一樣,踴躍從椅子上彈起來向門口衝去。

等季煜拽著季璿終於從人堆中擠出來時,街道兩旁已經烏壓壓湧滿了人。季煜隻能再次厚著臉皮,用一隻胳膊緊緊扯住弟弟,另一邊肩膀頂著縫隙使勁朝前擠,在吸了各式熏香與臭氣、捱了無數怒斥與肘擊後,終於帶著一頭汗濕的亂髮擠到了隊伍最前麵。

“呼——”長長歎了口氣後,季煜伸手理了理淩亂的頭髮,一邊拍著衣服上的灰塵一邊跟正在捋著頭髮怒罵他的弟弟說:“彆再罵了彆再罵了,馬上衛隊就要過來了,你再這樣叫喊下去,你兄長我就真的隻能一個人回上庸了。”

季璿聞言噤了聲,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惡狠狠瞪著兄長,季煜對弟弟的眼神似有所察,隻輕輕勾唇笑了笑,高挺的鼻梁上微微一層薄汗閃著細碎的光芒,那雙總是帶笑的桃花眼受午後熾熱的陽光照射,稍微眯了起來,惹得街對麵的幾個年輕姑娘頻頻轉頭朝這邊望。

“哼,真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季璿很看不慣他哥這幅風流皮相,暗戳戳地想:“也不知道為什麼這傢夥看著一副有識雅士做派,實則整日遊手好閒、捉貓逗狗,連個正經營生也冇謀到,這樣男人要來何用。”

正當二人各有所思時,一聲響徹天際的號角聲驟然吹響,整條街的人都不禁被震得抖了抖,緊接著便是數百隻戰鼓一同奏響的聲音,與號角激昂嘹亮的聲音在天空中碰撞相和,聲勢浩大,餘威震天。

此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兩列玄甲輕騎兵身騎純黑駿馬,腰縛玄鐵長弓,長鞭抽打在地麵上震起一陣罡風,街道上的人紛紛朝兩邊躲閃。

兩隊步兵裝幅全套金屬甲冑,左手持矛,右手舉盾,將街道兩側的百姓牢牢與道路中間隔絕開來。

兵戈之聲漸歇,季煜伸頭向城門處望去,隻見兩排巨大的編鐘與編磬立在鼓隊前側。吉金鑄成的編鐘大小不一,通體耀眼泛著金燦燦的光芒,鐘木架上以鎏金裝飾蟠龍紋花樣,鐘身雕刻人鳥獸的圖案並以錯金鐫刻文字。

編磬上的三十二塊磬片均由白玉製成,玉質溫潤通透,即便正當炎熱,望見這些瑩白的玉石,也給人一種沁透冷涼的感覺。上下兩根橫梁上以錯金雲紋為飾,兩隻展翅欲飛的鳳凰在底部支撐著磬架。

天家富貴簡直閃暈了季煜的眼,在此之前他見過最精美的吉金器隻不過是上庸一個貴族家裡用的吉金酒樽,還是被人攆了出來,趴牆頂上偷偷看到的。

“也不知道公主殿下現在長什麼樣子。”季煜一時竟有些緊張,想到一會兒公主的轎輦就要從麵前經過了,忍不住又捋了一遍頭髮衣服。

一旁的季璿隻覺得他哥失心瘋又嚴重了。公主高坐在安車裡,都不一定會掀開車帷向外麵看一眼,這個人頂著個大紅臉,腦子裡在做什麼夢呢?

猶如初雪凝成的堅冰碎裂在早春第一縷暖風中,樂師們手持木槌,擊打在鐘體和磬片上。其聲清揚悠遠,猶如玉碎冰裂;又兼穆肅鳴錚,宛若林嘯石崩。

金石之音漸起,忽有琴瑟之聲相和。遠處城門緩緩駛出一支富麗輝煌的車隊,最前方為四輛六乘立車。車上的樂師們或撫琴鼓瑟、或吹笙奏簫,其聲似訴,其歌如故,婉轉清美好似潺潺流水撥動心絃。

空中震躍的音符彷彿化作綿綿絲線纏繞在了季煜心間,以至於王上王後乘坐的安車將要朝這來時,整個人還是直挺挺地站那恍惚,直到被季璿一把抓住按跪在了地上。

兩側百姓皆垂首噤聲,季煜不敢抬頭,隻好拚命梗著脖子把眼珠朝上翻,想看一看公主坐的轎輦是什麼樣的。

安車的帷幔果然是垂下來的,上麵掛著的珠簾隨風微微搖動,鏤空的金珠配以墨玉串成珠鏈,與各色瑪瑙珠子串成的珠鏈交錯相配。空氣中漂浮著馥鬱的蘭花香,珠鏈清脆的聲響隨著蘭花幽香在空氣中搖晃。

一隻手突然伸出掀開了帷幔,珠簾叮叮作響拂亂了原本安逸的幽香。

纖長的指甲尖點綴一抹花汁浸染的嫣紅,瑩瑩白玉般的手似乎泛著透明的微光。黛眉微蹙,眼睫長垂。烏髮垂在玄纁絲衣上,襯得新雪一樣的肌膚愈發純淨。

好像多年來的夢境成為現實,真的出現在眼前。季煜覺得自己的呼吸都被翻湧上來的情緒堵住了,隻能趴在地上偷偷仰視對著車窗外出神的公主。

不知道為什麼,儘管看不清公主臉上的表情,季煜卻能隱隱感覺到她似乎很不開心。想到這裡,季煜的心就好像被揉成了一團,隱隱作著痛。

他總是自恃不世之材,心比天高卻鬱鬱久難一展抱負,如今因他人的痛苦而痛苦,卻連一句問候都無能為力。

今日見過的一切都是生平所見最華貴的,或許對於旁人來說,見過這樣的場麵已是此生無憾,但對季煜來說,這樣奢靡宏大的場景非但不能填補他內心的空缺,反而將那個洞越挖越大、越挖越深。現在,他也不知道要拿什麼填滿心中那個不斷膨脹的無底洞了。

安車平穩的從季煜麵前駛過,開始不適的膝蓋再次提醒了他現在的位置與身份。他悄悄扭頭想要目送公主離去,看到一側流蘇從髮髻上的珠釵垂落在公主耳畔。

青色的寶石與瑩潤的珍珠垂墜在細細的金鍊上。釵頭雕了幾朵半開的小花,一隻鏤空的金蝴蝶斂著翅膀落在上方。

精美的流蘇在白玉般的耳畔輕輕搖晃,瑩白的脖頸甚至比玉石還要耀目幾分。季煜感覺自己的心似乎也跟著它們一起跳動了起來,忍不住想要上前觸碰,看看晃動的珠玉是不是也有心跳。

驀地,一隻寬大的手輕輕覆在了公主的肩膀上,手指虛虛攏住肩頭似乎在安慰著什麼。

季煜知道那隻手象征著什麼,心中好像突然燒起了一把大火。

車簾很快被放下,那把火卻越燒越旺,一切好像被點燃。周遭紛雜的聲音、精美宏麗的建築、奢侈華貴的器物、跪地拜服的臣民似乎都化為幻象逐漸崩裂,在烈火中被焚為灰燼。

所有偽裝、假象、不甘、**都不過是一張張脆弱的紙,撕裂了之後漏出顫動的心臟,而火焰的中心就是那個會灼燒肉身的答案。

季煜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站起來的,心中堆積多年的感情似乎都在這一刻噴發。那個答案太過遙遠,也太過危險,彷彿跋涉多年終於找到了正在噴湧岩漿的火山,站在山腳下第一次如此明確地感受到自己的渺小與脆弱,但他並不害怕,反而興奮得幾乎戰栗。

“喂!!喂!!”耳邊傳來季璿又氣又急的怒罵:

“你個神經病魂又飛到哪去了?!”

季煜一把掐住了季璿的肩膀晃了晃,彎起嘴角,以一個很怪異的眼神死死盯著季璿,接著轉身掄圓胳膊,伸出一根手指向周圍指了一圈,又抬手指向上方。

季璿感覺自己的肩胛骨快被剛纔那一下捏斷了,一遝臟話堵在嘴邊,硬是被季煜猙獰的笑容嚇了回去。

青天白日的,這傢夥怎麼就被上身了啊!

艱難地嚥了一口口水,季璿小心地露出一個微笑:“哥?”

季煜笑容更甚,把手抬得更高,直直指向天空。轉頭正色道:“小季璿,你知道天地的邊界在哪裡嗎?”

季璿順著季煜指的方向抬頭向上看,隻見天光璀璨、廣袤無邊。金色的驕陽不會說話,卻似乎能撫慰人心。季璿靜了靜,開口道:

“日月無窮,天地無邊。”

“是嗎?”季煜轉回頭看著天空,輕輕的笑了一下:“萬事萬物,都一定有其邊界所在,隻不過若以凡人之軀窺探天地,就如蟪蛄度日,不知有春秋也。

“其天也無窮儘,其地也無窮儘。天長地久,莫知有窮儘處。可惜縱使天地無窮,百萬裡不過方寸一指,也未有你我二人一隅之地。”

“哥。”季璿輕輕地喊了一聲,不知道要如何安慰兄長。

季煜又眯著眼盯了一會兒太陽,突然一巴掌猛地拍在季璿肩上,大笑道:

“哈哈哈哈哈,明日之事誰可竟?說不定日後天光所照之地,都是我季煜的領土呢。”

“……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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