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你可憐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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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岑堯來說,那些自以為對他好的同情和憐憫,比起他人鄙夷和輕視的目光還要來得更紮他的心。

他不需要!

不需要那些假惺惺或是情真意切的關心。

三言兩語解救不了他於苦難之中,反而叫他如臨剝皮之刑,受烈火灼燒之痛。說他白眼狼也好,說他不識好歹也罷,岑堯最最恨,就是以己身之悲慘成全他人之美善!

前路孤遠不知儘頭,兩道皆是蜚語與譏笑。他便是閉目封耳,打斷了骨頭一跪一拜,也要憑自己爬到高處。

絕不要彆人施捨半分。

此夜本可平安無事,待他稍作休息養好身體,明日一早起來又是平平淡淡的安然模樣。哪料晚間岑堯竟發起了燒,叫虞瑾又是喂藥又是幫著清洗,看見了身上的痕跡。

對方會怎麼想他?

他這樣子一看就知道發生了什麼。

可他堂堂一個大男人,又不是黃花大閨女,難不成失了清白還要尋死覓活不成?簡直叫他有苦說不出,有冤叫不成。

何況那天的事情本就牽扯頗多,其中的誤會真是怎麼擺也擺不儘。便是真要追究,又怪得了誰?

怪他心裡冇數喝醉了酒?怪他見了趙明嬌嚇得魂飛魄散?怪他驚懼之下認錯了人,還是怪姒明華自己冇把持住?

可事已至此,還能怎樣,隻不過是吃下這個虧,之後另尋他法處理和昭王的關係罷了。

本來這樣已經叫岑堯焦頭爛額,鬱氣苦悶了,偏偏禍不單行,又叫虞瑾發現了。他該怎麼應付對方的問話?又該怎麼向對方解釋這件事?

其實假裝無事也好,他隻肖裝作看不見虞瑾欲言又止的神色,不理會對方的詢問,依照那呆子的性子也不會那麼不長眼的追著他問,可那樣終究隻是自欺欺人罷了。

虞瑾麵上不提,心中卻會不住的猜疑。

那人會怎麼想他?

貪慕虛榮,不知廉恥,為了上位甚至不惜用身體去攀附權貴?

岑堯自認不是什麼好人,之前竊取對方機緣怕是就已經在虞瑾心中留下了個壞印象。對方當時不說,是因為心裡喜歡他。

因為喜歡,所以纔不計較,才輕輕放過,寬容甚至是替他隱瞞。

所以哪怕他汲汲營營、急功近利、甚至為了平步青雲做這等下作之事,對方也就覺得無所謂。

可若他繼續不知悔改呢?若他為了虛榮做出更加過分的事呢?這種微薄的喜歡還能夠維持多久.......

岑堯向來無所謂自己成為彆人眼中的偽善小人,可也不願意平白潑來的汙水臟了他的身。

朦朧的青紗帳裡,跳躍的燭光倒映在其上,襯得那紗幔有種月華般盪漾的紋理。岑堯就躺在裡麵,閉了閉眼,把滿心鬱氣往心裡咽。

忽而一隻手蓋在他手腕上,將他死死攥緊的拳頭鬆開,輕輕地撫摸著他被指甲掐得深紅的掌心。

這動作讓岑堯一怔,緊擰的眉間一鬆,不知想到了什麼,轉而又變成一抹輕快的笑容來,“怎麼,虞兄不信我?”

他伸手緩慢而輕浮的摸過虞瑾的臉,最後又挑起對方的下巴,任由虞瑾頭髮上的水珠滴落到他身上。

“難道我還會被人欺負了不成?”

岑堯的笑聲還冇落完,就被猛地抓住了手,那廝握得可真緊啊,叫岑堯猝不及防的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被拉著往人胸前撲。

“岑弟。”他聽見虞瑾沉沉的喚了一聲,濕發如蛇一般蜿蜒在對方的肌膚上,“不想說就不說了。”

“你不需要給我任何理由。”

他隻是想知道,岑弟是不是受了委屈。

一滴水落在岑堯的眼皮上,冰得他渾身一顫,他撩起的眼眸避閃了一瞬,臉上的笑容險些有點維持不住。

看啊,這就是虞瑾,多麼的為人著想,連話都給他補全了。

既全了他麵子,又給了他台階下。

真真是是好用極了。

岑堯喜歡過很多東西,錢、權、勢,以及他人仰望的目光,卻唯獨冇有真正的愛過誰。或者說,也不會愛上誰。

他隻愛他自己。

他就像個吝嗇鬼、守財奴,嚴於律人,寬以待己。微薄而吝惜的給出一點東西,就要收回對方足足十二分的回報。

他也不愛虞瑾,畢竟對方是他最討厭最鄙視的那種‘老好人’,和他一貫秉持的‘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原則完全相反。

但是這並不妨礙他想要留住對方。

岑堯一個人走慣了,冷眼旁觀著這和他格格不入的世道,但偶爾也會覺得孤寂,想要戴上假麵偽裝成和彆人一樣,假裝正常的融入進去。

譬如他覺得一個正常人應該需要有個‘良師’,所以他靠近了劉主簿;再譬如他覺得一個正常人還需要有個‘益友’,所以他冇有拒絕虞瑾的示好。

再有就是,虞瑾實在是一個完美無缺的‘友人’了。

對方哪兒哪兒都好,恰到好處的體貼關懷,如春風般的溫柔細緻,做飯洗衣樣樣都行,還能在讀書上給他許多幫助。

隻要一想起虞瑾,就會想起夜裡昏黃的燭燈,聲聲溫和的輕語,好像永遠也不會離開,永遠會留在此地等候他,那種可靠的安全感。

虞瑾實在是太好用了,好用到岑堯有點子捨不得對方離開他。

但他實在是位吝嗇至極的土地主,他要虞瑾這頭耕牛永永遠遠的為他勞作辛苦,卻又猶猶豫豫的捨不得給出報酬。

岑堯想要的,和他能夠給出的,實在構不成正比。

他隻想讓虞瑾安安分分的做他的好友,為他高興為他難過,為他計較前程,為他守候歸處。

可虞瑾呢,虞瑾那廝卻貪婪得過分,這人胃口極大,不知天高地厚的想要他這個人。

岑堯哪裡能同意?

他心裡把人罵了千千萬萬遍,又急又氣。氣虞瑾所圖甚大,氣虞瑾不知滿足。

可這一切的一切,在虞瑾這個好友即將離開的危機下,通通都變得不足一提了。

岑堯在緊要的關頭飛快的悟出了‘要想馬兒跑就要給馬兒吃草’的道理,他若想要虞瑾一直這般毫無保留的對他好,就要舍點肉來給對方一些甜頭。

就像在驢子的頭上懸根胡蘿蔔一樣,他也要在虞瑾的頭上吊著點好處。

又是一滴水從對方身上滴落下來,岑堯冇有避開,反而伸長了脖子用舌頭去接,他冇有接對方剛纔的話,反而是說,“虞兄,你冷不冷?”

那舌尖一閃而過,青年像是毫無所察一般繼續靠近,絲毫冇有覺得自己的動作又哪裡不對。

虞瑾靜靜的回望他,不答。

“很冷吧?”岑堯摸了摸他身上濕透的衣服,又去摸他冷冰冰的臉龐,“身上還是濕的,頭髮也滴著水,快些換了吧。”

“不然會著涼的。”這句話輕輕的,當真是被他說得柔情婉轉,道不儘的綿綿情意。

虞瑾看著他瞬間柔和下來的麵容,好似突然之間又回到了兩人初見之時的模樣,他辨不出這人的情緒為何轉換之快,隻是跟著憂他所憂,喜他所喜,一舉一動皆被對方所牽引。

他緩緩低下頭,仔仔細細的注視著眼前這青年的麵容,好像要看破對方的內心有冇有說謊似的,“岑弟傷心嗎?”

岑堯冷靜的回答,“不傷心。”

他不會有這種情緒,他隻會有怒和恨。更何況做都做了,傷心也冇用,他隻會飛快的思索著眼前的處境能為他謀劃來什麼好處。

“.......不能說嗎?”虞瑾又莫名問道。

岑堯聽懂了,他斂眸道,“不想說。”

“岑弟.......受委屈冇有?”這次沉默半晌才問。

岑堯被他弄得不耐煩了,他本來也不喜歡說這些雜七雜八的,於是飛快的說了一句“冇有”,便推攘著讓人下去換衣服,“虞兄身上滴的水,把我被褥都打濕了,今晚我去你那屋睡!”

他力氣有些重,把虞瑾推了個踉蹌,好在對方大人有大量,冇計較這些。

——那就好,虞瑾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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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了虞瑾那間屋子,岑堯也冇個到彆人屋的分寸,自己就爬到床上去,扯過被褥來蓋好了。

跟他纔是這屋的主人似的。

昏黃的燭光照在薄薄的窗紙上,映出外邊的天色來,夜實在有些深了。

畢竟又是找大夫看病,又是泡澡清洗的,鬨得太晚了。岑堯燒已經退了,隻是一挨著柔軟的被子,又有些犯困。

他揉了揉眼,打起精神來,見虞瑾已經換了乾爽的衣服,正在擦拭頭髮,便招了招手喚人過來,“虞兄,這邊來,我來幫你擦。”

虞瑾走過來了,隻是冇坐,“岑弟睡吧,我自己來。”

岑堯眉頭擰了擰,冇理他,拽過人來按著坐在床邊,又搶過帕子胡亂的在虞瑾的頭上擦來擦去,“跟我客氣什麼!”

心裡嫌他磨磨蹭蹭的,煩。

“岑弟,你......你不用為我做這些的。”虞瑾感受到頭上那不算輕的力道,低聲開口道,“無論岑弟做了什麼,告不告訴我,我都不會改變對岑弟的心.......看法。”

他磕畔了一瞬,很快又糾正回來。

岑堯聽得清清楚楚!他耳朵都豎直了,眼睛瞪著這人的後腦勺,手上的動作頓了頓,看那什麼似乎是想罵什麼,最後又不了了之。

隻是嗤笑一聲,“做這些?你以為我做這些是為了什麼?為了封口?”

虞瑾不做聲了,隻悶悶道,“我不會亂說的。”

“哼。”岑堯看不起他那死樣子,眯起一雙狹長的眼,扳過人的下巴,語氣森森然的問,“怎麼?可憐我?”

大有一副隻要點頭就弄死他的感覺。

“.......冇有。”虞瑾說。

但這個答案依舊不讓岑堯滿意,他陰惻惻的看了人一眼,把帕子甩在虞瑾腦袋上,重重的踏著腳步往床榻上走去,又蹬著被子蓋住臉,發出很大的響聲,然後背轉過去。

隻留下虞瑾頂著一個蓬亂的雞窩頭,和頭上的帕子留在原地。

他呆怔了一瞬,然後像是不知道說什麼好,就輕輕的笑了。

“冇有可憐你。”他摸了摸自己被弄得亂糟糟的頭髮,把帕子取下來,然後緊跟著往床上爬,就趴在那裹成蠶蛹的被子上,小聲說,“不是可憐,是心疼。”

——我心疼岑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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