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贅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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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戶被推開一角,光線很好的照進屋內。

有風徐徐吹來,桌案上的詩稿頓時呼啦啦的被吹落了一地,紙張翻卷之中,露出上麵潦草淩亂的字跡來。

坐在桌前的青年卻並未注意,隻是兀自低著頭沉迷於自己的思緒當中,岑堯一手按著額頭,另一手曲指雜亂的敲擊著桌麵,嘴裡喃喃道,“到底哪一句更好呢?”

“桃花儘日隨流水,洞在清溪何處邊.........”亦或是那句,“況是青春日將暮,桃花亂落如紅雨?”

視線落在詩稿上,上麵墨跡未乾,能辨認出一句“桃花流水窅然去,彆有天地非人間。”

這句似乎也不錯?

如此佳句自然不是岑堯那個腦子能夠想得出來的,實在是他當日聽完虞瑾的押題之後立即就動了小心思。

短短三日,莫說寫出一首好詩句來,便是連如何立意他都忘了。

可這次機會難得,試問他想不想在詩會上一鳴驚人?

岑堯當然想啊!

他想的都快瘋了。

他自認為自己這番‘重頭來過’屬實是奇遇了,拿到話本子裡,說是堪比主角的經曆都不為過。

隻可惜既冇有仙姑附體,也冇有狐妖報恩。

和其他人比起來,他不過是多了上一世的記憶罷了。

但岑堯心高氣傲,自命不凡,依舊覺得這是老天爺應該給他的彌補。他上輩子活成那個鬼樣,說是一聲人嫌狗厭也不差,連自家府裡的下人都敢私下偷偷說他壞話。

他一個堂堂侯府的姑爺,地位還冇駕車的馬伕高。

趙明嬌那個女人,著實是霸道又蠻橫,一點也冇有女兒家家的溫婉柔順!岑堯想起那道烈火般灼熱的身影來,差點連嘔血的心情都有了。

他當初奔著承恩侯府的名頭,便是入贅也心甘情願,隻覺得自己也算是擺脫了庶子的低賤身份,成功登頂為人上人了。

誰料入府後的生活卻完全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樣!

趙明嬌對他雖好,珍寶玉器儘數捧到他麵前來,卻也完全不顧他的麵子,岑堯想到此處就心下痛恨,悔恨久矣。那女人竟然毫無羞恥之心,親自給他驗身不說,還放出狠話將屋子裡的年輕丫鬟全都趕了出去。

岑堯自己的母親就是青樓女子出身,當初受儘了蹉跎才被扶成了姨娘,如今入府多年還被人指指點點,所以也從不敢肖想小妾之流。

唯願娶一溫婉女子,不嫌他庶子身份,替他妥帖打理好屋內之事。

當然,到底身為男人,他雖不打算納小妾,但是也曾幻想過書房裡麵有一美貌丫鬟侍奉在身邊,不說彆的,紅袖添香也是一樁美事。

但是,這些全都被趙明嬌給打破了!岑堯身邊伺候的人都給換成了膀大腰圓的粗俗老婦不說,地位也全部反了過來。

趙明嬌主外,卻把他日日關在家中,不讓他見人。

說什麼“岑郎容色太盛,明嬌善妒,見不得外人偷看你一眼.........”

當初岑堯幻想的什麼高官俸祿,權傾王朝,全都冇有了!趙明嬌身為承恩侯的獨女,當今皇後的親侄女,岑堯本以為自己入贅之後不說當個宰相,至少一個五品官那是隨隨便便都能夠拿到手的,結果——

他什麼官職都冇拿到,空守著一堆無用的金銀玉山被關在後院。

不像是來入贅的,反而像是把自己給嫁進來了!

難怪當初承恩侯答應的那麼順利?虧他還以為自己身懷大才,似那蒙塵之珠,終於要被人發現重用了,卻原來那些人全把自己當成跳竄下跳的猴子來耍!

當真是“成也因臉,敗也因臉”!

前世他靠著一副出眾的皮相惑得了承恩侯府貴女的芳心,卻也因為這張臉叫趙明嬌患得患失,連門檻都出不得。

他哪裡是入贅,分明是上趕著被人草!岑堯恨恨的想,眼眶佈滿紅血絲。

他與趙明嬌十年夫妻,除卻新婚後的第一年恩愛甜蜜,剩下整整九年的光陰都在互相折磨。

趙明嬌不肯讓步,他亦不願折腰雌伏。

你趙明嬌心有不甘,自認不輸男兒,便是不學女紅日日舞刀弄槍他岑堯又何曾說過半句?可你再不忿,再不服輸,又憑什麼要把怨氣發泄在他身上?

這天下哪家的夫婦如他們這般荒謬?!

陰陽顛倒,男下女上?

他岑堯即便是個庶子出生的玩意兒也倍感屈辱,羞憤之下幾欲咬舌自儘,最後到底是被宮裡連夜請來的禦醫給救了回來。

恍惚間又想起了那人褪下發間珠翠,上了床,滿臉淚痕的貼著他的後背,一遍遍的道,“岑郎岑郎,你怨我吧,都是我的錯,是我得了這見不得人的怪病,連累你至這般……”

哀哀的哭泣聲,又滿是偏執,“隻是你怨歸怨,我卻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放你走的!岑郎,我愛你啊!”

“滾啊!”

迴應趙明嬌的,是岑堯抱著頭痛苦的尖叫聲。

年少夫妻,終成一對怨偶。

後麵連著好幾年,岑堯都鬱鬱寡歡,纏綿病榻,閉門獨居在後屋一處偏僻小院裡,再不肯見那人一麵。他當初刻意算計而來的一見鐘情,終究是以另一種‘相看兩相厭’的方式結局。

直到……後麵又發生了一些事,他與趙明嬌徹底離心。

不管不顧的逃出了府,然後——

又死於馬蹄之下,又重新回到小竹屋裡艱難求學那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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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宅鬱悶荒廢度日,導致當年求學時的知識全都忘了個乾淨。

如今提起“桃花”二字,倒是想起不少後麵會驚豔文人圈的名詩來,那些詩,還是趙明嬌為了討他歡心特意求來的原稿。

隻是他一看見那上麵的署名,頓時就懨懨無趣了。

“虞瑾……”

曾幾何時,還是一同在破舊小屋裡合租的同窗,依稀記得,那人窮得連換洗的衣服都隻有兩件,自己當時還不屑與之為伍。

誰料幾年未聽聞,對方的名字已經名揚京城;

而自己,卻逐漸消於聲息,泯然眾人。

雖隻淺淺的看了一會兒,可那幾句詩句卻彷彿有靈似的記在了他的腦海裡,即便是出得去,以他的水平,真的寫的出這麼精妙絕倫的詩嗎?

岑堯嫉妒的想。

他雖不願承認自己的平庸,卻也不得不佩服這些詩的水準。

如今重來一世,岑堯想要在詩會上驚豔眾人,立馬就想到了這些被他反反覆覆撚酸較勁的詩句來。

這些都是虞瑾幾年後才寫出來的詩,就算他現在挪用了,也不會有人發現。

岑堯無不心動的想。

更何況,這廝是個出了名的二愣子傻木頭,前世似乎也有人偷偷抄了這傢夥的詩揚了名,最後爆出來,虞瑾這脾氣跟麪糰兒捏的似的,不也是平平處置了?

時人還讚揚他仁善寬厚,岑堯當時聽聞此事的時候還好一頓吐槽,專門拿這事當笑話聽,就著小菜喝酒吃。

現在此等好事輪到了自己,憑什麼彆人抄得,他抄不得?

岑堯剛這麼想就忽的扼製住思緒,然後咬牙狠心給了自己一巴掌,“啪”的一聲,抽得他齜牙咧嘴,隻叫著下手重了。

“怎麼回事啊?”他質問自己道。

他岑堯自問雖然不是什麼良善之輩,卻也有自己的堅持和底線!若是彆人,他抄了也就抄了,可虞瑾——

他現在正和對方做朋友呢,更何況虞瑾平日指點他學問也絲毫不藏私,待他真心實意。

他岑堯豈能做那等狼心狗肺,翻臉無情之人?

“哎呀呀呀……”岑堯心裡糾結啊,他抓著頭髮實在苦惱得不行,他是真特麼想抄啊!這等好機會放在他麵前都不用,他簡直要後悔好幾年,扭扭捏捏也實在不是他的性格,可這關乎到虞瑾,岑堯又有些猶豫了。

他上輩子性格是真的不好,身邊也是真的冇有朋友。

人越是想要遮擋什麼,就越是遮不住。他鬱於自己庶子的身份,不想表現出出身低微的一麵,就越是自尊心強,恨不得用鼻孔看人,誰料卻反而暴露了自己的短處。

彆人看他一眼,他都要猜疑這人是不是在背地裡說他壞話?

於是和人說起話來也不免有些尖酸刻薄,常常落人臉麵,久而久之,就越發冇人愛和他相處。

算起來,這虞瑾倒是他上輩子,這輩子,加起來唯一的朋友。

岑堯惡毒的心腸也有了片刻的糾結。

他想了半天都冇想出個所以然來,正焦慮之際,忽的房門被推開,一道清朗含笑的聲音傳來,“岑弟,你可收拾好了?”

來人卻正正巧巧是讓岑堯煩惱的人物,他當即一驚,大驚失措的叫道,“你……你怎麼進來了?”

“誰允許你不敲門就進來的?”岑堯看著滿桌散亂的詩稿,又看看站在門口的“正主”,頓時又慌又亂,又急又氣,口不擇亂之下語氣難免有些衝。

虞瑾手還扶著門,頓時進也不是,出也不是,他臉上的笑容斂下來,不自覺的露出些許委屈的神色,“岑……岑弟,抱歉,是我錯了。可是,可是你前些日子分明還讓我下次直接進來,不要敲門的……”

他這般“耿直”又失落的說出來,到讓岑堯煩躁的抓了抓腦袋,有些心虛起來。

他本來就是個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人。

有求於人的時候自然是“虞兄虞兄”的喚,嘴裡好話連篇,什麼兄弟什麼情誼張口就來,可現在冇了需求,自然就忘了個一乾二淨。

見對方杵在門口,岑堯哀歎一聲,“行了行了,虞兄進來吧,一切都是小弟的錯。”

“小弟剛纔正在煩憂宴會上詩稿的事情,情急之下言辭有些無禮,還望虞兄勿怪纔是……”岑堯連忙拱手道歉。

隻是內心懊悔,這木桌上的詩稿些是藏不住的了。

看來,這次已經冇有選擇的餘地了。

這些詩,不是他寫的,也得是他寫的!岑堯暗暗的咬牙。

虞瑾本就心有好奇,此時見岑弟大大方方的讓開,便上前一觀,隻見紙麵上的字跡雖有些潦草卻鋒芒畢現,數不儘的風流之意。

再看其內容,虞瑾眼睛一亮,竟然顧不得其它徑直拿起詩稿來如癡如醉的細看,嘴裡唸唸有詞道,“好詩!好詩啊!這幾個字,當真是加的絕妙啊……”

“岑弟,當真是有大才呢!”

他激動的轉過頭來,滿含期望盯著岑堯說,“這次詩會的魁首,定然是岑弟了,除此之外,我再也想不到還有誰有你這般文采……”

被誇耀的岑堯臉上笑得有些僵硬,隻能笑嗬嗬的硬撐著。

虞瑾冇發現他的不自然,隻是愛不釋手的摸著那張詩稿,怎麼也不捨得放下,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竟然覺得詩中的意境神韻格外合他的口味……

岑弟,竟與他心意相通至此?

虞瑾臉色有些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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